纽村的咖啡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门面一台咖啡机,里面预备着热水,可以随时做flat white或者long black。打工的人,每到了早上提不起精神时,每每花五块钱,买一杯咖啡,靠门面外站着,等喝好了再鼓起勇气上班;如果肯花十元钱,那就能享受贵宾待遇,能多买一块点心坐在屋里吃,但这些顾客,多是打工的社畜,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有钱有闲的人,才踱进店面里坐在坐下,要一杯咖啡点一个egg benedict,慢慢地坐喝咖啡吃早点。
我是咖啡店里当学徒,在外面做端盘子擦桌子的事。我整天的站在店里,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只有地产精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地产精英是唯一只买杯咖啡但是坐在桌子上喝完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头发梳的油腻,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穿的虽然是西装,可是又脏又破,开的是奔驰车,可是车钥匙上还挂着租赁公司的牌子。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抄底房价、DTI、央行降息,让人半懂不懂。因为他姓孔,正好又卖房子的地产精英,取下一个绰号“孔精英”。他到店,所有的顾客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精英,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咖啡师说:“来一杯flat white,多加糖,这一杯咖啡要坚持到吃午饭了。” 便排出五颗硬币。
孔精喝过半杯咖啡,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样,旁人便又问道,“孔精英,你当真卖出去过房子吗?”孔精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拍卖也捞不到呢?”孔精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 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的listing又被人撬了!”孔精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在房东门前下跪求别人把房子让你代理。”孔精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怎么会!南区、西区的房子我不屑卖降低我的身份,都是别人求着我卖高端社区,有海景双校网学区房……”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净人口流入,leasehold,大地破房增值潜力,高投资回报率”,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精原来也读过书,但终于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嘴皮子比较好用,当上了地产中介,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油嘴滑舌。经常为了卖房子忽悠买家被人告发。如是几次,叫他卖房的人也没有了。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孔精英的名字。
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还没买房吧?”我点了头。他说,“我问你,知道在奥克兰买房注意哪几点才能不被坑吗?” 我想,一年卖不了一套房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精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会罢?我教给你,记着!将来买房时候要用。”我暗想我买房还很远呢。孔大众用指甲蘸了一点咖啡,想在柜上写买房秘籍,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圣诞节前的两三天,店长正在电脑算账,忽然说:“孔精英长久没有来了。还有几杯咖啡喝cookie的钱没结清!”我才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客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被人搞了。” 店长说:“哦!” “他总仍旧是到处忽悠人买房。这一回,是自己发昏,为了卖房子胡说八道,卖了漏水房给客户,还忽悠买家说西区是顶级学区房,又和别人老婆搞婚外恋,开房还剃毛,这还得了吗?” “后来怎么样?” “怎么样?先是被人把婚外恋的事捅出来闹得沸沸扬扬,然后因为客户投诉被中介公司开除,又被人告上法庭。” “后来呢?”” “后来……肯定是跑路了。”店长不再问,慢慢的算他的账。
我从此没再见过他,大约孔精英的确跑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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