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隐无名/梅墨生 刘 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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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武当》 2009年第9期 作者:梅墨生

关于脐正门的“脐”，我当初就特别好奇，还问及过师父。曾经一度，我还以为这个“脐”字是奇怪的“奇”。后来，师父还专门给我解释说，人在母胎孕育的过程中，是依靠脐带与母体连着的，要由这里来呼吸，母亲呼吸，你也呼吸。而营养也要由这儿像管道一样输送给你。当你“呱呱”坠地，脐带一剪断，你的先天也就落于了后天。落于后天以后，也就与母体分离了，并不是先天状态下的母子相依了。这个时候，你就是一个独立的生命体了，口鼻呼吸一口是一口；嘴巴吃饭，吃一口是一口。无论是有形的营养，还是无形的营养，都要依靠你自己的口鼻来后天补充。但是他又说，生命的过程，就是说人体一年有多少个呼吸，一吐一纳，一呼一吸。这一年有多少个吸，全都有赖于五运六气的赋予及个人禀赋，以及在你出生的那一瞬间天地父母赋予你的先天气。这叫气性，气质。不同的人，所禀赋的先天气是不一样的。诸如人是贤是愚，是善是恶，是聪慧还是笨拙等等，都取决于你脱离母胎，“呱呱”坠地前精卵结合那一瞬天地父母所赐予之禀赋。所以，中国古人结婚，要先拜天地，再拜父母。天地是先天之父母，父母乃后天之父母；天地是大父母，父母是小父母；天地为无形之父母，父母为有形之父母。所以，人出生以后，天地赋予你先天气以后，你成为另一个独立的生命体后，完全要依靠你的口鼻呼吸与嘴巴吃的东西来营养你的血肉之躯，来维持生命这个后天存在。假如你七天不吃不喝，你这个生命体就完了；假如你一刻不吸不呼，你这个生命体也完了。如果饿你渴你，你可以活七八天；但如果让你的口鼻不呼吸，你连七分钟也活不了。所以说，生命也就一气而已。这三分气在，万事在；三分气断而万事休。所以，气比吃的东西还重要。故，生命就是先天的元气不断耗损的过程。元阳之气耗损殆尽，也就是这个后天生命体结束的时候。那么，反过来说，生命的过程就是要不断地用后天的呼吸、饮食不停地补充先天，才得以使生命能够延续。而延续的时间长短，就在于你补养的如何。所以，他说这门功夫炼的就是要把后天返还到先天，或者说是用以补充先天，乃至加强修炼后返还到先天的无极状态。并说，中国的武学养生文化，都是返还之术。诸如道家内丹之金丹派的九转还丹，就是返还。正如老子所说：“抟气至柔，能婴儿乎。”婴儿的状态，就是先天，不知善恶，不知好坏，不知天不知地，就是混沌沌。老子还说：“复归婴儿之未孩”。我们认为，孩子是天真的，却偏偏也是不行的。因为，此时的孩子已经是有思想意识的了。所以要“复归婴儿之未孩”，只有婴儿是没有善恶是非的，没有得失荣辱与恩爱成败。事实上，人类回到那个样子，只是一种理想，但作为中国功夫和人生的修炼，要努力地往这方面去做。这种状态，正如老子所说的“道法自然”，自然而然。师父还说，人从降生伊始，后天所有的习性习惯，最后都失去了天然和本然，失去了原来自然的东西。而这个后天的生理习惯，就养成了你很多违背自然的东西。其实，人的很多东西都是不自然的。假如有人认为我什么也不练，什么也不修，那就自然了，那就大错特错了。你什么都不练，你那个习性的东西已经固有了，来自于你的遗传和你的生活方式，所以必须回到你那个最本然的状态。这个本然的状态是要经过修炼的，要与天的自然合一，这才叫“真自然”。所以，练本门功夫，第一就是后天返先天，第二是达到先天真正自然无为之状态。这个自然无为，并不是什么都不做，无所事事。如果什么都不做，那为什么他能把你打了，你却打不了他。所以，功夫是练出来的，要从有为法练成无为法，要从有为练到无为。现在，很多太极拳师总是在说我要练空，我要松空等等。如果你本身就不存在“有”，你就练“空”，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就属于顽空。而顽空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空，是指空有，而不是空无，最终要达到不空而空，空而不空。还有就是松软，大松大软，没有一个老师告诉我，练太极拳只需要松软就行了，绝不能把这些片面地理解。故，师父常说：“无中包含着有，由有为法练成无为法；由有意识，变成下意识，从下意识到无意识，再从无意识到潜意识。”讲到拳理，他说：“人身之中，有形之中与无形之中，最关键的就是守中用中。”老子说：“多言数穷，不如守中。”师父的这一观点与后来李经梧老师所教我的一样。并认为，一个不知守中，不知用中的人，肯定不懂中国传统文化。而人浑身无处不中，先由大中而至全身无处不中。这门功夫的道理就是不断地培元固本，守住你的本，强化你的后天，使你趋于并接近先天之状态，让人身小天地与天地大宇宙之间相互沟通。当然，他也是很注重内功心法，经常强调相反相成，所谓“没有冷无所谓热，没有动无所谓静”等等。所有这一切都是相对的。
　　还有就是，现在外边流传甚广的河北形意拳是金木水火土五行拳，十二大形。而他所教的是二十四形。我们常说的七星，他称为七拳，并常说：“头背拳脚身，肩肘腕胯膝，无处不打人。浑身无处不是拳。”形容二十四形的语句有：“狼蹿狗闪猫上树，兔滚鹰翻蝴蝶飞。牛惊马跑羊顶架，虎扑猪拱龙折身。”等等。他练拳讲究“不走远道走近道，闪就是打，防就是打，打就是防，闪就是进，进就是打”。细细想来，对每一动物习性之象形取意无不贴切形象。强调“不打消耗战”，也就是一击必杀。所以，该拳练不好，把握不住分寸容易伤人，或火候不到家，易被人所乘，伤到自己。故而他常常提醒不可轻易施用。但他如若施用，分寸与火候是掌握得恰到好处的。
　　他又提倡“会而不用”。大约学到第三年的时候，他提出教我一些实战的功夫。他说：“我教你的没有花拳绣腿。为什么不让你参加表演呢?因为不好看。你记住，好看的不中用，中用的不好看。我教你的就不好看，也不能跟人家使。练不到，使不出来；练到了却不能跟人使。”所以，我认为，他当初教的这些东西有些还像李小龙的打法。后来，我拿杂志给他看李小龙，提到打法上的相近性。他说：“打法不重要，关键在功夫，有招没功夫，谁都赢不了。既有招又有功夫，那才能打赢。”
　　练功讲究“三才五行，六合八卦”。当年，他还教了我二个桩——“抱婴儿桩”和“独立桩”。我腿上这点功力，就是他当年教我站桩练的。
　　关于形意、八卦和太极理论，他讲解道：“形意走的是太极图里的‘S’线，是直中曲，直若曲；八卦走的是太极图的外八门，但是这外八门是围着中心圆的，实际上是换位；而太极走的是两个阴阳鱼的阴阳眼，但忽阴忽阳，若不动，实际还动，动若不动。”另又讲道：“在明代来式太极图里，中间有一个中圆，要练这个，用这个东西贯通形意八卦和太极。”所以，他说：“太极是动若不动，执中守中，实际上是站在中心面对外圆。而形意是直若曲，直中有曲；八卦是走外圆(八门)，奔中心，打背面，体现一个‘快’字。”练成这个，在人体中就相当于练成中脉和中轴，这正是他所解释的“三家合一”之核心。此可谓内家拳之理。
　　另外，他在中国传统文化，对于为人处世方面教了我很多东西。我受他的影响太深了。他常道：“道隐无形，道在蓬蒿之间。”实际上也像在说他本人一样。而且最神的还是他曾亲口告诉我他自己在84岁那年去世，后来他还真是在84周岁去世的。他平时没有什么嗜好，烟酒不沾，我也从没见过他吃药。唯一的一点嗜好就是喝茶。身材中等，脸色铮黄，像寿山石，非常滋润的那种黄，头发跟眉毛全是白的，但胡子全是黑的。他们家三代单传，从他爷爷起到他父亲再到他，50岁以后都这样。印象很深的是，他那头发白的跟雪似的铮亮。他也曾预言我的一生，我到现在也可以说过了半辈子，很多东西都是很应验的，许多事情都印证了他的预言，也包括对我兄弟、父亲的一些预言。还有就是，他能在路上不经意间遇到的素不相识的人中，突然跟我说：“你去问一下那个人是不是弟兄三个。”或者说：“你不信去问一下那个人是不是家里刚办了丧事”等等，无不应验，都能从当人口中得到肯定的答案。因为我那时还是孩子，师父让问我就去问，加上我也好奇。但开始也很担心，尤其是问人家是否办了丧事等不吉利的话题，弄不好，那是要招打的。‘经过了几次，无不都印证了他的话，所以后来我也就没了这方面的顾虑。
　　我唯一的一次见他跟别人动手，是与唐山煤矿的一个采购员。那个采购员当时在我师父住的附近包房常驻。采购员是个大高个，有一米八以上，上身穿着皮夹克，冬天有时还穿一双皮靴，在当时特别时髦。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当时师父的相术通过我的口在他身上又得到了验证，他感到非常吃惊，问是谁告诉我的，我都照实说了，但他脸上还是一副不屑的神情。一来二去，我跟他也比较熟悉了，他说：“我看你这小伙子也很灵动，我教你点功夫吧。”我当初有点不信，说：“你也会功夫?”他就说：“咋?瞧不起大叔呀?”我说：“没有没有。那你练的是啥拳?”他练的那个拳，我现在已记不清了，反正是个地方拳种。当时我十五六岁，他说像我这样的十个八个一起上也不成问题。我要求体会一下，感受感受，他说：“行呀，没问题。我攥着你的手，你若能逃出去，就算你赢。”我当初还真没逃出去。他的手像铁钳子似的牢牢攥着我的手腕，我却怎么也挣不脱。我说：“我服了大叔，您确实有功夫。”后来，他反正总在言语间表现出对我师父不恭。没事时，总好问我：“你跟那老头练什么拳?老头练的是什么拳呀?”等等。开始我也没咋搭理他，总含混其词。时间一长，他总拿点水果点心之类跟我套近乎，问急了，我就跟他说练的是形意拳。他让我耍给他看看，我说老师不让。他就说：“跟大叔又不是外人，怕啥?”然后，我就在他租的包房内打了一趟拳。他说：“我看你的老师不行。”他一次一次地这么说，也还过得去，但他老是这么说，我心里也很不痛快。但是我也不敢告诉老师。后来，他大约反复说这话有一年多，我终于忍不住就问师父：“您见过前边租房的那个采购员吗?”师父就说：“你说他呀，知道。不就那大个儿吗，咋了?”我说：“您认为他功夫怎么样?”他说：“会两下子，不怎么样。”我就试探性地问：“那您愿不愿意跟他交一下手?”师父就说：“你呀!你小子又在给我找什么事?”我这时连忙说：“他这个人有点出言不逊，对您有点不敬。”师父说：“那也无所谓，他敬不敬的没关系。”我一看没戏。半年后，这个采购员又来了，这次，他有点激我：“你告诉你师父，我想跟他交流交流。”我说：“我师父他不敢，也不愿意与别人交流，再说我也不能跟他提这个事。”他说：“那你就说我想拜访他。”其实，我心里很矛盾。我又想看他俩动手，但我又怕师父吃亏。因为，那时师父已年近六旬，而采购员却四十来岁，正值壮年。但我最终还是告诉了师父。师父说：“我明白，让他来吧。”回想起来，我当初还真是特别兴奋。于是，在一天的傍晚时分，采购员来到了师父家。师父家是三间房带一个小院，采购员一进门便寒暄着：“大哥，打扰您了，听小梅说您老功夫不错，小弟也爱好这个，您愿不愿意让小弟也领教领教?”“唉，老弟喝水吧，这不重要。”师父坐在院中，手中一边悠闲地摇着蒲扇答话，一边吩咐我去倒水。接着又道：“兄弟长年在外租房，这来来去去的，咱们也没说过话。今天到我这来了，您说怎么个交流法吧?我这个老胳膊老腿多少年都不利索了。”采购员一听：“噢，老大哥，您看这样，咱就动一下手，点到为止吧。”师父说：“行啊!”然后把扇子撂在一边，站起身来。两人一照面，我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只见采购员一个趔趄，“噌噌噌”直向墙根撞去，然后他猛一掉头再次向老头猛扑过来。这一次只见师父接着他的手腕往下一沉，说声“坐着吧，兄弟。”只听“咚”一声闷响，采购员“哎哟”一声瘫坐在地上。师父照样摇着扇子，慢慢地坐回了椅子上，说：“兄弟，起来吧。”这一回，他起不来了。我走上前去，说：“大叔，您没事吧?”只见他额头冷汗不止，脸色惨白。只听他颤巍巍地对师父道：“老哥我不行了，我是真不行。”师父这时就说了：“以后功夫没练好，说话嘴上留点德。山外山，人外人，我这两下子对付你还没问题。”“老哥，我真不行，我不是您的对手，我服了。”采购员接着叹道。这时，师父径直走了过来，把他的胳膊撑起来拍了一下，说：“就这样吧，兄弟，走吧。”他这才强撑着站起来。头也不回，很落魄地扭身就走。我赶紧追上问：“大叔，您真的没事吧?”他还是头也不回，一个字也不说地只朝我摆手。第二天，采购员就退了此处的租房到别地去了，从此再也没见过面。事后，我才知道师父只是为了教训教训他，仅仅是闭了他的气道，并未伤及他的内脏。但即便如此，他也免不了要在家躺上一阵子。
　　现在细想起来，当年若不是我有幸得遇恩师，他就像一阵风飘过尘世，正如他自己说的那样，那点东西他就全部带走了。因为，第一没有几个人知道他，第二，知道他，认识他的人中，也没有人知道他会功夫。正所谓“大道无形，大道显隐，道隐无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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