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笔者多年前在新西兰奥克兰大学留学期间,曾经参与新西兰政府社会发展部(Ministry of Social Development)的“居民生活水平”调查项目,到居民区中挨家挨户地敲门,邀请居民参与访谈。笔者从中领略到新西兰多元丰富的移民文化,当时也结交了许多来自不同文化背景的异国朋友,其中最难忘的是这位年过八旬,见证历史的Kiwi老奶奶。
如果要问通过调研访谈,萍水相逢结识的异族朋友中,和我交情最深,对我影响最大的是谁?那我会毫无犹豫地说是Maggie―一位85岁的新西兰老太太,她当时是我真正的忘年交。
我是在开展居民生活水平调查后不久,访谈到Maggie家的。Maggie住在Takapuna一处靠海的高档社区里,从我就读的校区步行5分钟就到她家了。
我去敲门的时候,一开始无人回应,我失望地正准备离开时,一个满脸皱纹但精神矍铄的白人老太太打开房门,我解释了来意,老太太反应有点慢,但还是和我约好时间,同意我过来访谈。这位老太太就是Maggie,全名应该是Margaret。
我到了预约的时间去Maggie的小屋访谈她,刚问到年龄时,就把我震惊了,原来她已经85岁了。我能看出她年龄很大,可是没想到她已经如此高寿,而且耳不聋,眼不花,记忆好,除了反应有点慢,我采访她时,她需要一点时间思考才能作答。
在我访谈结束后,我对Maggie的家庭情况已经基本了解。Maggie是出生在新西兰的Kiwi,老太太丈夫已经过世20多年了,两人没有子女。老人退休前的工作是开糕饼店的。他们目前居住的房子是60年代和他丈夫一起亲手盖的,丈夫过世后她嫌房子太大,就把房子隔开分成双号,自己留后面的小套居住,而把前面的大套租给一个英国移民家庭。老人孤独无依,仅收留一只老猫做伴。政府的护士每周过来一次,给老人检查身体,开车带老人到附近的超市购物,剩下的大多数时间老人深居简出,呆在家中消磨时光。
当我了解到这些后,我不禁产生恻隐之心,她的年龄可以做我的奶奶,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她需要人照顾。而且她家离我学校是如此之近,于是我主动提出经常过来探访她,当然我的理由是英语不好,想和她多交流,请她帮我提高口语水平。Maggie不假思索地同意了,我们约定了下周上门拜访的时间。
我花了一番心思,决定动手包饺子给她吃。于是我自己和馅包了饺子,煮熟了装在饭盒中,到约定的时间上门去拜访。老人看到我带来饺子非常高兴,她也拿出她精心烹制的蛋糕让我自己切着吃,原来她也记着我的到访,烹制了糕点待客呢。于是那个午后,我们就在她家吃着蛋糕和饺子,喝着下午茶,听她讲生命中那些久远的往事。
Maggie的房子位于高档社区内,尽管她屋子中陈设比较旧,其实他们早年的生活相当宽裕,可以说丰富多彩。她告诉我,他们夫妇60年代曾经周游世界,并且两次到过中国,但是具体从哪里入境的,记忆又模糊了。他们先是去了美国,然后跨越大西洋到了欧洲诸国,在前往社会主义阵营时,被西欧方面劝阻,但是他们不为所动,坚持东进前往苏联。等他们在苏联玩过后,又想前往中国,由于60年代中苏交恶,他们又被苏联方面劝阻,他们又排除阻挠,来到中国,到过北京和上海。她告诉我,当时正值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她看到中国城市的大街上红旗漫天,中国人的精神面貌都很振奋,人们抢着把英文的红宝书和红卫兵袖章送给他们。他们前往小学访问,那里的孩子也非常文明礼貌,用英文和他们打招呼。她对中国的印象比苏联要好。
为了佐证她说过的话,Maggie请我看了她书橱上的“证物”,那里有一本手掌大小的红宝书,还有三个红卫兵的袖章。红宝书是英文的,扉页上还有林彪的题词-听毛主席的话,做毛主席的好战士。三个红袖章上,都是毛主席的手迹,其中两个写着“红卫兵”,另一个写着“井冈山战斗队”。这些见证历史,穿越激情岁月的道具,已经静静地躺在Maggie的书橱上三十多年了,直到我的到访才重新发现了它们的价值。我向Maggie表达了我对这些文革纪念品的喜爱,Maggie理解我的心情,我就用一套南京中山陵的纪念明信片换走了红宝书和红袖章。
在聊天中Maggie问我是否知道路易.艾黎这个人,我听得如坠云烟,拿出笔来请Maggie写下来,于是Maggie颤巍巍地写下Lewis Alley这个名字,后来我回家上网才知道,路易.艾黎先生是新西兰人,早年就来到上海,有感于旧中国的贫穷和落后,毅然辞掉待遇优厚的租界工作,全身心地投入到支持中国人民革命和建设的事业中,时间长达60年。他是伟大的国际主义战士,是中国人民的老朋友,是新中友好协会的创始人。我后来想到Maggie夫妇60年代前往中国游历,一定是得到路易.艾黎先生和新中友协的支持和帮助。从此,我对路易.艾黎先生产生了深深的敬意和浓厚的兴趣。
2013年,我曾经亲自到艾黎先生当年在上海愚园路上的故居拜谒。这是幢三层楼的别墅,是艾黎先生担任租界防火警督时的府邸,当年曾支持过共产党人的地下活动。现在这幢房产已经沦为多户上海居民的筒子楼。唯一的见证是,门口正面墙上嵌着“上海对外友好协会”在1988年镌刻的一尺见方的碑文,证明来自新西兰的国际友人艾黎先生曾在此楼居住。 从那之后,我和Maggie约定每周三下午固定前来拜访,喝茶聊天。我们用英文谈天说地,聊到关于中新两国的各种文化历史乃至政府政策等话题,彼此间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成了一对异国忘年交。聊天之余,我也帮Maggie做点家务。Maggie有一次还叫来了她年过七旬的侄儿和侄媳,三位老人一起陪我聊天,还开车出门,请我和女朋友到十公里外的一处中餐馆吃饭。Maggie不让我们付钱,坚持用现金付款请我们吃饭。
有一次闲聊中,我问她是如何看待新西兰的土著-毛利人,之前由于耳濡目染种种劣迹,我对毛利人颇多微词,没想到Maggie的回答让我深思反省。她说,Maoris are same as us.怕我听不懂又补充一句,they are just like our brothers and sisters. Maggie对毛利人的看法,让我对毛利人的观念逐渐改变,在后来的访谈中果然碰到不少文明有教养的毛利家庭。现在我再联想到Maggie曾经周游世界,见过路易.艾黎先生,在他们这些具有国际视野的人眼中,应该模糊了人类的种族国籍差别,大家都该是平等友爱,应该相互尊重的地球人。Maggie的教导和这份兼职访谈工作,塑造了我的国际视野和平等观念,让我受益终身,直到现在我依然努力以平等之心善待身边的人,不管我的邻居们是贫或富,是贤或愚。
随着我大学毕业离开北岸校区,我和Maggie的联络也渐渐中断了。直到现在多年过去了,不知道Maggie是否还健在,或者已经驾鹤西去,然而不管她身在何处,她的人格和观念始终影响着我。我将永远珍视生命中的这段经历,她是我生命中的第一个忘年交,是个让我钦佩敬重,值得永远铭记的异国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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