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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圣诞
奚蒙蒙 顾宁著
转自《深圳晚报》
2006-11-06 到 2006-11-31 连载
(1)
第1章她们圣诞前夕
直到圣诞节前几天,Jane才留意到天气是那么温和。
“南半球的气候真是怪了,圣诞居然是在夏天呢。”
今年圣诞节距离去年的那么近,好像刚过完上一个又开始过这个了。她还记得去年圣诞节,是和几个朋友在南岛但尼丁过的,也就是在那次健行活动中弄丢那只跟随她多年的小手电筒的。
去年圣诞节奥克兰华人还没现在这么多,她推测今年奥克兰平安夜也会和去年一样清净,要不大大小小商家为什么要赶在圣诞节前拼命促销完一年的积货呢?
随着圣诞节到来,那条平日被午夜的霓虹灯、便利店、低音炮、五光十色的美女和奇装异服装饰得异常浮华的皇后大街,像谢幕后除却妆容更显宁静惬意的女演员。圣诞,使这个城市从一幅浓艳油画褪色成一幅别有韵味的中国水墨画。
打烊时间快到了,便利店里印度老板看了眼挂在墙上的钟,即使快过圣诞了他也没提前关门的习惯。确切说这是个Shell(壳牌)加油站附带的便利店。这种小店在超市关门后可以满足那些游逛于街头的人的某些急需,因此被称为便利店。这便利店恰因其便利,即使一个城市里经营着成百上千家,也不会因为相互竞争影响生意,而那摆满货架的零食之类恰是便利店的招牌货。
印度人开始擦台子上的水,一会他就要出去收招牌。这不是份清闲的活儿,他已经很久没时间去Mission Bay(使命湾)喝咖啡了,更别说到风景宜人处去旅游了;他虽然有满意的收入,却没有时间去花那些赚来的钱。不过比起他在奥克兰的乡亲,那些开商店卖布料的,开的士车的,进工厂的,上大学吃学生津贴的,吃救济找工作的……他不是最幸运也不是最不幸的。
“有电话卡吗?”他琐碎思绪被一个清脆而特别的声音打断了。
“不好意思,没有了。”他不假思索地回答。其后,好奇心驱使他顺着狭小窗口寻找那声音。月光宛如一盏舞台灯照在一个和他一样长着黑头发的小脑瓜上。
小脑瓜猛地抬起,他看清那是额前飘着刘海面容娇美的亚洲女孩。她身子颤抖蜷缩着,脸色苍白。
“你不舒服吗?”他本想告诉她就要打烊了,可他注意到女孩的颤抖。
“有电话卡吗?”
“小姐,已经卖完了,不过我这里有电话你可以用的。”他示意女孩可以从侧门进到店里。
女孩摇摇晃晃进了店,灯光下,她长长的直发凌乱却又黑又亮,水灵灵的眸子醉眼朦胧。
“电话在哪?”她大声询问。
他把电话递给她,她醉醺醺地靠在架子上拨号码,他闻到她头发混合着烟和酒的味道。货架上几筒薯片被她晃得滚到他刚刚拖过的地面上。
“你要喝点水吗?”他关心地问她。他在店里工作多时,却并不经常遇见像她这样喝得醉熏熏的女孩。
“不,我要回家!”她抓着头发叫喊,由于用力,紫色超短裙下露出雪白的大腿。“他们比我还醉,我怎么能叫他们送我回家呢?”她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语,却像是说给他—一个陌生人听的。
他望了眼水箱,里边还有冰,便为她接一杯冰水。她在摆着冰水的小桌上趴下,这才稍稍安静下来。这使他放心了许多,她刚才那副模样的确让他有些害怕。他坐在她旁边椅子上,注意到她目不转睛盯着杯子里的冰,眼里又闪烁出某种东西。
从那块冰里,她看到Dominion Rd(华人戏称“倒霉路”)上中国餐馆挂着红色大灯笼,她看到Casino(赌场)门前晃着些熟悉的人影和Mission Bay(使命湾)吃着冰淇淋并肩漫步的恋人……那冰里还有车辆急驰而过,而躲在最后那块已经融化一半的冰里则是一片苍茫墓地,她湿润的眼睛甚至看出那墓碑上并不清晰的碑文。
(2)
“你累了吗,需要我帮你叫出租车吗?”印度人从她眼里溢出的泪花判定她是疲倦了,便礼貌地问她。
“谢谢你哦,我还醒着,可是天啊,我已经晕得不成了。”她转过头去,说完很放肆地笑起来。
“喝多了感觉就是这样,”他也笑了,“以后不要让自己醉成这样了,答应我好吗?”他还鼓着嘴巴故意做个鬼脸逗她。
“嗯。”她点头答应却知道那是不可能做到的。“我叫Ewan,你呢,希望成为你的好朋友。”他伸出手去。
“左鸣。”
“左鸣吗?”印度人念着那怪腔的汉语,指着路边的丰田出租车说,“快叫他送你回去吧。”说完,接着问道:“左鸣,你以后还会来找我吧?”
“会!”
她在他目光护送下坐进出租车,回头望了眼那个黄色Shell(壳牌)加油站,她知道她是不会再来找他了。她总是这样的,对很多东西都是离别那一刻才多看上一眼,这一眼比平日看多少眼更能使其永存心底。
桌上杯子里那似乎永远没法融化的冰,还在继续着这个奥克兰的夜晚。
奥克兰市中心以南有座叫Mt·Eden(伊甸山)的死火山。火山失去本来功效后“荣升”为观光台。站在Mt.Eden上眺望,可以清楚地看见奥克兰分为东西南北中五个区。奥克兰南区有所和美国麻省理工学院一样简称为MIT的理工学院。学校又划分为南北两个校区,南院大门外空旷得只有麦当劳和巴士站。尽管这两样东西并不新鲜,但对于那些漂泊在这儿的各国留学生来说,却是解决了吃饭和走路问题。住的方面,虽然学校建有学生公寓,但多数学生并不会选择住在这里。
Jane曾和两名Kiwi学生、一名俄罗斯留学生合住过一套学生公寓,现在却逃离了。通常Kiwi指称的是新西兰的人,因为新西兰人喜欢以Kiwi自称,也喜欢给许多东西都贴上Kiwi这个标签;颇为奇怪的是,一种最早产于中国叫猕猴桃的水果,到了新西兰后也被称作KiwiFruit(奇异果)了。
学生公寓的厨房是共用的,每每见俩Kiwi带一群朋友把厨房闹腾得乌烟瘴气。那天Jane进了厨房,又是一片狼藉,踩着脚底咯咯碎响的薯片走近一看:啤酒瓶子和发霉比萨饼正泡在水池里!她饭也不做了,晚饭是从肯德基买的炸鸡翅,那油腻腻鸡翅是她过去在国内新丝路当模特时想都不敢想的。她提着炸鸡翅回来时,一Kiwi学生正和一香蕉女孩——所谓香蕉人,是从小在西方长大受西方文化熏陶的亚洲人,他们皮肤是黄的,内心是白的,是白人化的亚洲人——并排坐在门口红色木楼梯上抽着一种怪味东西。Jane知道这是大麻。他们一边吸大麻一边朝她笑,Jane跟他们打声招呼屏住呼吸穿过那股很浓臭气冲进自己房间。
不久Jane搬到离学校两站地的Old Papatoetoe居住——小区是以毛利文命名的,读起来有些拗口。从那以后就每天坐公交上学,算下来已经好几个月了。她每天都提前到车站。那所谓的车站,不过是挂在电线杆上写有“STOP(停)”的一块两巴掌大的白牌子,上面没有站名,更没有告知下一站为何,终点站在哪,唉,真是块一穷二白的牌子。等车的,只有零星几个人;上了车,车上同样就那么几个乘客。这里交通还不如家乡上海郊区发达,街上行人也没上海郊区多,而Jane是自己选择从大城市来到这现代化农村的。她的心却一直飞向另一个城市:时装之都米兰。她外语不算很好,为了梦中的米兰,虽然已经放假了,仍然每天坐公交到学校南院图书馆看书。
(3)
图书馆一直坚持开到圣诞前几天,可校园却连鬼影都见不到更别说人影了。
下午三点多,正是新西兰太阳工作最起劲的时辰,太阳晒在胖敦敦毛利司机枯燥长发上。正是中小学生放学时间,可正值假期,乘公交车的人很少。司机不喜欢车上没人,这样谁跟他聊天呢。人们都叫他Combo,很形象的:司机座位仿佛装不下他庞大身躯了。
“你好,Jane!”
“Hi,Combo!”Jane在他身后找个位置,细长身躯似乎只占了一半座位。她环视一下,除了她,还有两个穿校服高中生,是附近中学的,其中一个毛利女孩头戴耳机自得其乐。Combo有些不爽,对Jane说你再教我一首歌吧。Combo和Jane已经算是朋友了,他总是对她提这一类要求。记得Jane第一次坐公交上学时,Combo开车经过她要下的站,Jane不知道向司机招手示意,Combo开着车头也不回猛冲过去。后来她从Combo那儿知道,要下车必须提前揿下扶手上红色按钮,这样司机座位上方电子屏“STOP(停)”灯亮,车便会自动停在下一站。Jane只觉得老外这些规矩有些呆板。
记得Combo曾扭头问她:“你是日本人吗?”
“你怎么会觉得我是日本人呢?不,我是中国人。”不过尽管Jane不乐意,她身上确有大和民族影子:细长眼睛,皮肤白皙细腻,装束时髦。
从那天起,她就知道Combo很喜欢唱歌的,每次乘客少了,Combo就要她教唱中国流行歌曲。歌唱完了,他们聊天,Jane说:“我很想去米兰学服装设计。”Combo似乎对自己不了解事物不便表态,竟把话题转向澳洲,开始向Jane炫耀自己在澳洲做过公交司机,还拿出澳洲驾照为证,他指着上面帅帅照片,让Jane看得不敢相信地笑出来,不过那的确是他本人,只是那是一张1998年就过了期的驾照。
“澳洲好吗?”Jane没去过澳洲,她有点好奇常在电视里看到的袋鼠现实中是个什么样子。
“袋鼠,满身臭气的家伙!”司机职业的Combo似乎有些怨恨袋鼠,似乎担心有一天澳洲袋鼠会像老鼠一样泛滥拥满马路造成交通堵塞。
“只是我在澳洲工资比现在高,若我没钱了还会去澳洲的。”
“可以把它送我做个纪念吗。”Jane指着那张驾照。
“哈哈,好吧。”
“因为这是我最后一次坐你的车了,”Jane看着倒车镜里Combo有些不解的表情,便说:“我已经买了车子,圣诞以后我会开车上学。”
Combo这天没有按照规定路线走,车上打亮了Not In Service(不在服务范围内)的灯,一直把Jane送到一条无尾静街,又目送Jane走进那栋小木屋。Combo望了眼已不那么炙热的太阳,他爱这太阳,仿佛这太阳是属于新西兰而不是属于世界的,不过也许过段时间他真的会去澳洲,因为在澳洲他能赚比现在高1/5的薪水。
1999年新西兰大开国门吸引中国留学生,不少留学中介堂而皇之在北京、上海等大城市向新西兰输送留学生。电视台报纸和新兴网络媒体大肆宣扬新西兰留学好处,云:新西兰乃继美、加、英之后最好的新兴留学国家,虽然对中国学生开放不久,但环境一流,居民大都是欧洲后裔,气候冬暖夏凉……
果果是在《北京晚报》广告夹缝里挑了那家中介的。在一个冷气飕飕的办公室,一个微胖女人对着满屋人大声朗读她的简历:陈果果,女,19岁,高中毕业,现就读国际语言文化交流学院大学一年级经贸英语专业……而后有感地问:“这国际语言文化交流学院在哪儿?”
(4)
露露头发乱蓬蓬地拖着没拉好拉链的行李包从海关出来时,在绿色通道另一头等着她的除了一身简易行装的果果,还有手里高举着白纸写着汉语拼音“LULU”的一对英裔老夫妇。露露眯起眼睛试着寻找一下太阳的位置,站在她面前的是浸泡在纯净阳光下的果果和猴妈、猴爸(露露只知道这么称呼寄宿家庭的妈妈爸爸)。
露露终于知道Homestay是寄宿家庭的意思了,学校要求Homestay mother and father(寄宿家庭的爸爸和妈妈)像照看自己孩子一样照看寄宿留学生。
车子驶进一个桃源般住宅小区,小木屋色彩鲜艳,从小见惯摩天大楼的果果,感叹眼前一切美得有些不真实,好像这是积木搭成的,随时都可能坍塌下来。车子停在一座雪白的小木屋前。
“好了,果果你家到了。”
猴爸指指门口那个怀里抱着小白猫圆眼睛的小女孩,果果还以为那是个洋娃娃呢。
“我们住的不远,欢迎你过来找露露玩。”猴爸指指前面一座红砖墙饰两层房子。
露露显然没听懂猴爸爸英文,在果果下车前蹦出句:“过两天咱俩学校见吧。”
“Hi,欢迎你!莎士比亚也很欢迎你!”圆眼睛洋娃娃指着怀里莎士比亚给果果介绍。
“我女儿,Leah。”一位三十多岁欧裔女人、原先就被告知叫Vicki的,从小木屋里走出来,微笑着对果果道出洋娃娃的名字,显然,她是白房子的女主人。
“我叫果果,陈果果。”果果注意到院子里停了部和露露房东家一样破旧的老爷车。
21点后,天色渐渐暗下来。果果急忙把微波炉里那盘半冷不热的面条一口气吃完,拖着行李走进自己房间。房间里,一样多余家具都找不出来:床、书桌、衣柜,仅此而已。
“果果,忘记告诉你,学校的Sue给过我电话了,明天我们会带你去几个好玩地方,希望你能开心,能喜欢我们的国家。”Vicki边说边敲着门,还没来得及等果果跑过去开门,便下楼去了。
她感到饿,想找点东西填饱不争气的肚子,起身开门上楼。楼道灯很暗,她突然“哇”地惊叫一声摔在楼梯上,因为她一脚踩着个软绵绵热乎乎的东西。楼上灯刹地亮了,在Vicki脚步声里,老猫莎士比亚正噌噌地往上跑。莎士比亚受惊程度居然不亚于果果。
Leah跑过来乐得快岔了气,叫道:“莎士比亚—”果果被吓得睡意全无,Vicki搀着她走进客厅,大概是怕果果再次受到惊吓,忙介绍道:“这是我的儿子Dillon。”Vicki解释说他平时并不住在家里,不知道来了个中国女孩。然后简单地笑着以一个拥抱消解了抱歉。
果果未戴隐形眼镜,竭力端详着坐在沙发上戴着一顶黑色针织窄口帽具有一半毛利血统的Dillon,Dillon见到果果立刻收敛住笑容,不过态度还算温和地说了句中文:“你好!”
第二天一大清早Vicki正拿着一大罐冰牛奶往杯里倒,果果肩顶着门框,露出大半个脑袋对她说“早安”时,Vicki误以为是自己的女儿Leah。
Leah跑过来盯住果果指头说你的指甲油真漂亮,说着放下猫就抓饼干吃。果果诧异Vicki居然没让她先去洗手。
“孩子们,今天天气不错,下午咱们去海边吧。”Vicki似乎不喜欢Dillon、果果还有莎士比亚三个小家伙长时间地相处。他们来到Mission Bay,“使命湾”,娱乐休闲之地。
(5)
陈果果来到胖中介为她联系好读语言的学校MIT(麦努考理工学院)。昨天Vicki开她的破车从Mission Bay(使命湾)回来花不到10分钟陪果果到南校区转一圈,还细致地画张地图给果果。
来新西兰几天都没看见像留学生部这么多的中国人。到处是黑头发黄皮肤。也许中国人永远爱扎堆?
几个穿着奇装异服过来搭腔的男孩和果果攀谈。
“你好,你等Sue的么?”果果注意到这个樱桃般红润皮肤上嵌着双毛茸茸大眼睛女生正是刚刚在公共汽车上的PLMM(漂亮女生)。
“你也是新生?等Sue分班吗?”
“是的,我叫Water,估计我们还是一个班的呢。”Water说着眼睛随意地瞟向四周,而嘴巴为避免腮部皮肤过早松弛而尽量减少活动。
和其他公立学校一样,新学期MIT也有Orientation(学生和老师见面会)。分班考试前果果推门进去,教室黑压压坐满了人,讲台上是一个戴眼镜瘦高个老师。
她又抬头望了眼黑压压的中国人——有时真觉得,一出国,中国就变小了。
一个笑话从南到北,可以翻译成上千种方言,但至少我们在同一个时区里,必须用同一种强制性语言相互沟通,难道这就是留学?
果果环视一周才发现还少个黝黑的中国小美女——露露。
露露磨磨蹭蹭晚到了,赶到考场门口时,考试已经开始15分钟,她今天穿上一条牛仔裤,沿着裤缝一排小亮扣,淡粉色短袖紧身衣,显得那条围着胯的白皮带特别引人注目,看上去露露比较像小了一圈的毛利人。
分班揭晓,好多美女都和果果一起分到301教室,更蹊跷连露露这等英文水平居然也跟果果分到一个班,这使大家更怀疑这是分班还是选美比赛。另有几个头发打着硬硬定型发胶韩国人和一个一头狮子毛日本女孩也走进教室,令人质疑后者是选美比赛最佳前卫奖得主,当一位五六十岁韩国老人腰板挺直夹个黑包进来时,大家还以为是老师,没想他很有勇气坐在学生中拿出纸和笔,果果这才意识到他脸上笑容很有一些讨好性质。
果果上前打招呼才发现和露露聊天美女是分班考试前认识那个Water。两天不见,这PLMM(漂亮美眉)烫了头,真差点认不出来呢。旁边一高个单眼皮女孩以为果果是跟自己打招呼,张开大嘴巴朝果果一笑,热情大方介绍自己叫Jane。果果连忙点头。
今天大家来得都早,坐在果果后面是个很文静日本女孩和一个一头狮子毛某岛国女孩。她旁座一个梳小辫子韩国男孩对她笑了笑。
“Hi。”果果说,她觉得这韩国男孩挺酷的,这么半天他除了和那叫Jane高个女孩说话外,还是第一次对别人笑。
“你好,我是Kim。”
Sharon穿着典型苏格兰风格格子裙,介绍自己是教口语课的,之后说:“请每个人自我介绍吧。”话音刚落,第一排一个男孩站起来说:“I am Simon,”顿了一下,接着说:“I am single(我是单身)。”惹得大家一片哄笑。
此路不通,Sharon换个方式:“请自我介绍的同学,用颜色描述下自己心情吧。”
第二排有个身材稍胖女孩站起来说“我叫Rain,我的心情是生姜色。”
Sharon生于英国,果果觉得Sharon长得像自己从小就崇拜的英国前首相马格力特·撒切尔夫人。
Sharon讲到澳新在语言上的明争暗斗时却一点儿不像撒切尔夫人,倒有些像伊莉莎白二世俯视她两个殖民地孩子似的:“澳洲人总是拿新西兰人的母音发音取笑,新西兰人则反讥澳洲人讲的‘不是上流人的英文’……”
(6)
3:00pm放学时候,果果步行回家。一部新款三菱Lancer跑车停到跟前。“Hi,果果,我们送你回家吧。”原来,开车是语言班那梳小辫子韩国男孩Kim,冲她说话却是坐副驾驶座的Jane。
“上来吧,”Jane一边示意她上车,一边手呈扫把状把后座书本扫开,“忘了介绍,我男朋友Kim。”Jane是不曾留意自己说这话时一脸骄傲情绪的。
“美女你一会忙吗,晚上来我们家玩吧,我对Kim说了你是我的好朋友。”
果果坐在后座听Kim边开车边满口支吾着中文,就想Jane不愧做过模特的,坐在副驾驶座位还不忘记靠肢体表现魅力而在空中挥舞她的爪子。
“哇!”Channel(夏奈尔)、Gucci(古奇)、CalvinKlein(卡尔文·克来莱)……果果看了Jane的豪华大衣柜感到里面简直藏着个巴黎时装界,一时觉得没有什么比一直小心翻阅欣赏这些衣服更叫人兴奋了。
“过去我以为Channel只生产香水呢!”果果兴奋地举起一件Channel大衣,“这么成熟的衣服,裙子这么短,只有腿生得像你一样漂亮才能穿啦!”
Jane笑道:“哈哈,这腿吗,我可曾经是靠了它吃饭的!我过去当新丝路模特时,公司就看上我这双腿了,可惜我的梦想不是做模特而是做设计师。”她站起身来,拿起件衣服对着镜子比量两下:“我的梦想在米兰,是意大利的时装。”她转过身来。
“果果,你来新西兰多久了?”
“不到两个月。”“交了男朋友吗?”“哪有那么快啊。”
“快?才不呢,赶快找个吧。”
果果注意到Jane咧了咧嘴。
“新西兰可是男女比例失调啊,一点三个女人才能分到一个男人哦,不赶快找等你反应过来好的可就不剩了哦。”Jane虽然注意到果果涨红了脸但还是没有停下,“你知道我在哪认识Kim的吗?”
果果摇摇马尾辫。
“Margarita's(玛格丽特酒吧)。”
“你和Kim是在那个亚洲人总去的酒吧认识的?”
“是。很多中国女孩觉得韩国男孩怪异,可我就喜欢他……”
果果跟Vicki有一个不成文约定:不能太晚回家。从Jane家回来时,果果站在门口,拧拧门把手,发现锁了,便用钥匙开门,可是门链子挂上了,幸好窗子没关,她把手伸进去在那儿打开门链子。她的脑海混乱不堪,想呕。
楼下门“嘭”一声开了。
Dillon蹦着上楼,差点儿跟刚打算在沙发上找个位置休息会儿的果果撞个满怀。“Hi!”Dillon喘着气,越过她打开冰箱门给自己倒了杯冰牛奶,一边喝一边看着留言板。
果果好像被Dillon吓得清醒了,望着他。
一会儿,Dillon开始吃薯片,并且一屁股坐到果果身边。他离她那么近,近得甚至可以看见他脸上细小的绒毛。
“你吃吗?”Dillon递上片薯片。
果果接过来,薯片散发着酸味,果果觉得这口味能压压酒劲儿。
Dillon很惊诧地:“你从酒吧里回来吗?”
“不,我去了一个朋友家。”
“是你的中国朋友?”“是的,过去她是个模特,可她却盼望成为一个设计师。”
“哦,我以为你常常去酒吧里Seeing Someone(又看上别人了)。”
果果不明白这个英文词组,可是知道他一定表达什么不大好的意思,就说:“我朋友的男朋友,他在家里藏了许多酒。”
面包烤好了。Dillon把面包端到她面前,面包在他们中间升起一层蒸气。
“你的眼睛很Unusual(与众不同)。”Dillon突然说。
(7)
1999年新西兰留学市场对中国大陆全面开放,这对于16岁就到新加坡留学的浩然来说毫无新意。
浩然早两年就背弃父母——他自己却感觉被父母遗弃了,只身一人去了那个火柴盒样小国新加坡。尔后辗转来到悬在南太平洋的岛国新西兰的。
正是夜晚,浩然从国际航班小窗口朝外望去,星星闪耀,灯火辉煌。
他头发比在新加坡时留得更长了,所以无论做什么,长头发始终遮着他俊俏的脸——他很帅,却不喜欢人家叫他帅哥,听到人家这么叫就觉得是在叫一宠物名字。
他厌倦奥克兰,就像他过去厌倦国内、厌倦新加坡一样。他厌倦眼前的厌倦,帮他忘记过去的厌倦。“嘿,黑Prelude,耗子你傍上哪个款姐了,买了……这车少说也一万二三吧,牛啊,看你穷得都吃不上饭还买这么好的车,一定是傍上……”他难得回MIT上回学,却在那令人讨厌的语言学校门口遇见口无遮拦的哥们马天——如果他算是哥们的话。马天敲着浩然车窗,示意他摇下它。
“我没穷到吃不上饭,就是穷到不能借给你钱而已。”一般不是亲近朋友或情侣或打架的两伙人,是很少像他们这么几乎面贴面眼对眼地说话的。被长发遮掩着,马天看不完整浩然的脸,所以只把他想象成小白脸。
“说真的,把你那款姐介绍给我吧。”其实小白脸有什么不好,马天梦想就是做个真正小白脸,可惜天公不作美害得马天这会儿又开始犯贱。
“有也不介绍给你!”浩然不知为什么,总是有个思维定势:马天提的要求不论对错一概拒绝就是了。
“你看不起我啊!我总有一天傍个款姐给你瞧瞧。”马天把满头乱发往后一抹,说你看我这造型还成吧,接着话题又绕到女人身上。
“南院又来一群新生,这年头输入女生比生产大米还快。”
马天这人在浩然看来够没水平的,说话一点悬念没有,说了上句就知道他下句,于是浩然直接答道:“你自己留着用吧。”
“上车上车,晚上咱们去玛格丽特Pub(酒吧)。”这当儿正巧同班女孩Coco、Sisi、Vivian从11号门走出,招呼也没打,就擅自打开浩然车门,半条腿已经伸进浩然车里。浩然平时对这几个只知其英文名却不知其中文名的美女印象并不坏,可就是受不了她们逮谁车上谁车的毛病,尤其这个叫Sisi的女孩更是莫名其妙,悄没声竟偎上来半个身子了,浩然真想把车开起来把她另半个身子抛得远远的。
“下车,我肚子疼,我要回家,叫马天带你们去吧。”
马天居然假扮矜持对女孩们说:“你看你们魅力不成了吧,还是我带你们去吧。”还转过头对浩然挤眉弄眼地:“浩然你真是不给大家面子。”
浩然似乎被马天搞糊涂了,傻得一派正气样子:“不是我晚上要打工的。”话说得连标点符号都省略了。
“你这种人还要去打工?”马天语气和惊诧表情好像在说:你生成这样不找富婆包养还不如干脆做鸭算了,卖苦力打工简直是浪费资源。
“没钱改车了啊,我想装合金轮和尾翼。”
“嗅,”马天突然明白什么似的点点头,拍着胸脯说:“下次你车上想装什么跟哥们儿说好了,哥们儿给你弄去。”
“和你说?”从马天那不自然表情里,浩然已经明白所谓“哥们给你弄去”其实就是去偷,而真若那样最后倒霉还不知是谁呢。
趁浩然思忖间,马天故意又换话题,半真半假地关心道:“你找了工作了吗?干吗的呀?”
“Foodtown.(新西兰一个超市连锁店名字)。”
“Manager(经理)?”马天在女孩们面前不知其意地甩出个英文单词。
“Manage(管理)你个头,是搬架子。”
(8)
果果那天在Jane家喝得不多却醉得厉害,说明她酒量实在很差。她决定以后再不碰酒了。百叶窗咯咯直响,却压不住客厅音响声。果果不想再听百叶窗咯咯响,拿着文曲星跑客厅查砖头书上的单词。
Dillon居然在家,凑上来指着文曲星上英译汉单词说:“我只能看懂一半哦。”然后指着第二排的音标说:“这是什么?”
“这是它的发音。”果果指着上一排的英文单词。
“可是它并不够形象并没有告诉你应该如何发音不是吗?”
“那你是如何发音的呢?”
“我们啊,哈,看着单词就知道怎么读了。”Dillon得意地说。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总会有人并没付出什么就可以得到别人千辛万苦才能得到的东西。
接着Dillon又说:“你真想学好英文就不要再看这破音标了。从现在起,单词不知道怎么读就问我吧,我就是你的文曲星。”
Dillon说着把果果拉到阳台上,自己跑到楼下院子里。那里有一棵长得很茂盛的桔子树,这会儿已经果实累累,满树金黄。Dillon从楼下把桔子往上扔,让她在阳台接着,没一会儿,阳台上噼噼啪啪被扔了一地。然后他们在客厅阳台上坐在桔子堆里毫不客气享受这些果实。他还把剥了皮的桔子往她手里塞。
楼下传来动静,Vicki提着塑料袋大包小包地进来,看见果果和Dillon在一起,笑容立刻凝固,朝果果问:“他来多长时间了?”
果果觉得塑料袋被重重地墩在了地上。
露露又违反Homestay规定在晚上10点前就偷偷上网了。虽然在线聊天问世是20世纪末的事了,但它短短几年就风靡全球,恰恰得益于有无数露露这样怕寂寞需要精神安慰的人。
QQ上有个叫“×某某”的请求她通过验证。这个自称“熟人”的个人资料为:“男,22,即将赴纽。个人说明:屠夫屠夫,不图财不图色,图福矣。”很可疑的,一个不图财不图色的人怎么会急于让别人承认这点呢。不过好奇心还是驱使她让对方通过验证。Homestay在楼下喊她吃饭了。
这已经不是露露第一次望着眼前盘子发愁了,盘里装的是一块烤牛排、水煮花椰菜和米饭,主食在十五分钟以前曾是水煮土豆和胡萝卜。
“你是不是对晚餐不满意?”
“Pardon?(对不起,你说什么)”露露终于会说这个特牛的词。
“你还想吃点儿什么吗?”
“Sorry,I don’t understand。(对不起我不明白)。”
语言障碍憋得露露一肚子火,要是10万纽币能买一个翻译机,她宁愿不买甲壳虫也买翻译机。露露勉强啃两口装进盘子里的牛排骨草草结束晚餐,回到房间第一件事就是捧着无绳电话缩进被窝跟妈妈长途诉苦。那对好心英裔老夫妇像后备救援部队一样呆在客厅熬到很晚也不敢像以往一样正常睡觉,他们从内心深处担心露露这孩子出事,两人一直在谈论这个对什么都不满意又什么都不说的奇怪女孩——这个年龄几乎可以在新西兰合法结婚的女孩,怎么会比两岁小外孙女更让人伤脑筋!
挂了电话,正好晚上10点,露露名正言顺地把自己挂在网上了。这是她在Homestay里唯一的幸福时刻,同时开十几个窗口,查邮件,查同学录,下载新歌,找娱乐网站,搜罗八卦新闻……熟练却也忙得不亦乐乎。
这已不是露露第一次半夜钻到厨房找饼干吃。推开自己房门,外边漆黑一片。她爬到自己行李跟前,胡乱翻着,所有食物都被海关给扔了或者喂了他们那只什么犬啦。她抓着那口袋,两块膨化吉百利从大衣口袋掉出来,露露好像非洲难民看见国际救援直升机拉出爱心标语一样欣喜若狂。
(9)
露露决心学英文是为了避免像傻子一样永远听不懂别人说话。
果果每天到语言中心学习,辅导老师跟她喜欢的电影明星英格丽·褒曼同名,英格丽总向她介绍些提高英文的方法。
“果果,把你的单词表借我复印下好么。”果果抬头发现是同学Rain。Rain长得微胖,样子也不出众。
她们去了学校食堂,果果买了块Pizza饼。在食堂长桌上,Rain一边从黑塑料袋里取出饭盒,一边对果果说起下午要上口语听力课和阅读写作课。似乎这个心情总是生姜色的女孩,学习总是有理无理地占据着生活的大部分。她们说到Sharon,果果不免想起Sharon的口头禅:“My boyfriend said(我男朋友说)”,不论她未婚,已婚,还是离婚,38这个岁数天天把男朋友挂嘴边总让人听着不大舒服。还想起一次Sharon给大家上口语练习课,题目是《Let’s talk about sex(让我们谈谈性)》,真搞得大家面面相觑。
“果果,上周五去毛利会馆大家都挺开心的,所以我们还想去趟Rotorua(鲁多努亚)。”露露在电话里急切地说
果果当时未置可否。
“那我打电话安排住宿吧。”露露电话那边似乎开始行动了,“开我的车去好了,Jane和Water都有驾照,Jane是Full(完全驾照)的,Water也拿到限制性的啦。”自从上月露露买部红色甲壳虫,Water就羡慕不已,为能亲手开上甲壳虫这次居然主动要给大家当司机。
“Rain,你去吗?”果果把最后一块Pizza送进嘴里。
“我可能去不了,还要打工。”Rain在炒饭上扒拉着说。出国后,常听人说留学生不容易,年纪小小的就什么都要自己应付,可是有金钱作坚实后盾,迄今为止自己并没有经历什么惊涛骇浪。也许Rain才是那种挺不容易的女孩?
果果和Rain走回教室时,Water、露露、Jane也在讨论去泡温泉的事。“Jane,允许带家属,你带Kim吗?”Water打趣道,其实她是盼着Kim能像上次去毛利会馆那样给大家带韩国糖果,虽然这糖果在韩国人开的每家便利店都能买到,可是能从别人手里得到它感受就是不一样。
Jane明明是笑容可掬地说“我们女孩子一起去玩更方便啊”。Water烂笑后忍不住说:“原来Jane是想多认识几个帅哥啊!”
本来是句谁都可以视为玩笑的话,可从Water那一说出来,Jane就觉得有些不祥预言的味道,虽然在Jane看来她和Kim感情固若金汤,可是听者都觉得Water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连站在大家身后的果果都替姐妹捏了一把汗。
Jane指指一旁读黄色漫画的Kim小声说他能听懂中文的,一回头正好看见Rain和果果站在身后,顺便转换话题。
“Rain,你去吗?”
“我……应该不去了吧。”
“什么叫应该不去了,还‘爸’?集体活动不要不参加哦!”Water语气一点不像和男生聊天时那么斯文。
“Rain要打工的。”果果大概因为天生一副正气外表即使每次充当老好人角色也不惹人讨厌——这样女孩即使把她安排酒吧里当托儿也会鲜遭拒绝的。果果转过头去对Rain说:“你还是尽量来好吗?”
“Rain你还在那Manukau(麦努考,区名)的Chipstick(一家华人快餐连锁店)打工啊!”Water在没有男性时候形象很三八的,见Rain点点头便打破沙锅纹(问)到底:“我去吃过。一周15个钟,他们给你多少钱一个钟啊?”
“6块。”
“这么少啊!”
(10)
露露被小叮当闹钟一声大过一声“懒猪起床,懒猪起床”吵醒后,一边刷牙一边想今天要去Rotorua(鲁多努亚)玩,心情大靓。
露露开着甲壳虫像蜗牛一样爬到Water家。Water正像卷毛狗一样蹲在门口,脑袋像个大绣球似的在太阳底下闪闪发亮。
甲壳虫又狂奔到果果家。Rain穿件深蓝T恤跟在果果身后走出来。这已经是她衣服中最浅色的了,连这还是在Jane谆谆教诲下尝试着改变的。露露见一个没列进计划的人却来了,煞是高兴。
“我跟一起打工的Peter换了班的。”大高兴日子Rain说话依然语气低沉。
Jane已经在自家公寓门口发呆一个小时多了,眼睛望得发酸,愈加细成一条缝了。她准备了一大包吃的,但主要是韩国泡菜。
“你怎么在外面等啊?”果果朝Jane招手。Jane立马来了精神,说:“City(市里)不好停车呀,我9点半就在下面等了。”
露露调调后视镜,看眼后座的Jane,Jane穿着磨得旧旧的土灰色牛仔裤、很随意的束腰中袖白衫衣,不禁感叹说:“Jane今天真漂亮。”
露露道出了后座上Rain藏在心里但却为了某种自尊没有说出口的话。
红色甲壳虫朝南开去,经过MIT(麦努考理工学院)附近岔路,上了贯穿奥克兰的一号高速。出了市区,景色更迷人了,绵延的山坡绿草,油绿油绿的。
这真是个度假好去处,沿路数不清的Motel(汽车旅馆)、Hotel(宾馆)、MotorLodge(带停车位的小舍),Water放慢车速好让大家挑选住的地方。可虽然新西兰最有风情的是Motel(汽车旅馆),大家却无情地将其排除而选择了Hotel(宾馆)。
新西兰服务业欣欣向荣热情奔放,却生不出深圳那“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感觉。磨蹭了二十分钟,大家才被安排到两个相临双人间。Water抢着跟露露一间,嘴上说喜欢和露露聊天,但大家都看得出她生怕露露不付另一间的房费。很快,他们又来到可以泡温泉的地方去舒服去了。
Jane泡了一会儿大概觉得被女孩子围着怎么也不如被一圈男孩围着有意思,就起身要去大池子,并且拉着果果一起去。果果虽然觉得花了贵价钱就该享受好的温泉,还是被Jane几句花言巧语说服了,起身时还顺带拉上了Rain。Water在一旁忍不住想:果果这人什么都好,就是不懂得拒绝!
Water为了不忍受一个人的寂寞,就一副舍命陪君子架势:“好吧,下水饺就下水饺吧。”
一位自称是奥克兰来的小混混选择跟Jane搭腔。露露突然像条小黑鱼一样游到果果身旁,趴在果果耳边说:“美女就是好,将来我也花钱去韩国整成美女。”果果淡然一笑,她相信美女绝不仅仅是脸蛋上的东西。
“哼,不带Kim出来,是想给自己多留机会吧。”
“噫!一看到公的就那样!”Water在感叹在小声抱怨这个是非颠倒的时代,有副亭亭玉立的身材,居然比她拥有极具女性特征丰乳肥臀更为得意,甚至像联想电脑一样马上联想出个绰号“剑南春(见男春)”送给Jane。
午夜,露露翻来覆去睡不着,就去外面透透气。她目光落在停车场旁石凳上一小人儿身上,小人扭过头,咦,竟是果果。一种异样的感觉油然而生,到新西兰这么长时间结识了许多新伙伴,只有果果,最能给她亲人般的温暖。
第二天一大早按计划回师奥克兰。
(11)
回到奥克兰一周了,大家还未从Rotorua(鲁多努亚)欢喜气氛中走出来,露露小黑脸像刷了一层漆一样油亮,每天都趴在桌子上问果果:“咱们什么还去玩啊?”
“还去啊,等你养白点再说吧。”果果一边打趣地回答露露,一边注意到这几天Kim一直没来上课,而Jane呢,只是每天佯作风平浪静地坐在角落里,翻阅从图书馆借来的《瑞丽》杂志。
“Kim这几天忙?”果果坐到她前面转过身来。
“我们分手了。”
“怎么,吵架了?”她摸摸Jane新染一头红发。
Jane淡淡苦笑一下说:“你晚上到我家Happy(狂欢)吧,现在家里Only me(仅我)啦。”
夜晚拉开序幕时,天边绽放着绚美的火烧云,Jane开车拉着果果到了鸭子湖,果果突然发现Jane竟悄悄地让泪水漫入湖水。
“Jane你没事吧?”
良久Jane才说:“我叫Kim的朋友带我去找Kim,Kim朋友居然叫我付汽油费。”
“你去哪儿找他了?”果果把她搂在怀里。
“他过去总去的酒吧。以前他带我一起去,每次到酒吧就不见了,不过不和别的姑娘跳舞,是上楼和朋友喝酒去了。
“那天我叫他朋友带我去那找他,他却抱着一个韩国姑娘,我就拍了他一巴掌,你觉得我冲动吗?我知道韩国男孩都挺要面子的。”说完,泪水愈发不可收拾,并且开始猛烈抽噎着。
“不的,亲爱的,你是真的喜欢他啊。”果果任凭Jane的泪水滴落在自己衣杉上。一位漫步于湖畔的白人老头或许被Jane的哭声吓坏了,走到她们身边说:“Do you know tomorrow will be another day?(你知道明天就会是新的一天吗?)”
“Thanks(谢谢)。”Jane也意识到把果果衣服当抹布有点过分就朝老人笑笑,接过他递过来的纸巾。
“过两天说不定你们就和好了。”老人走后,果果顺延着老人意思继续说。
“你不明白,他们韩国人,分手了就是彻底完了!”
果果望着水里的鱼儿和湖畔的飞鸟,突然觉得Jane头脑清晰说话有理,好比这鱼儿和鸟儿也许曾在某处相爱,可后来它们一旦分开了,就再不属于同一世界,自然彼此就不会有任何瓜葛了。
“我们早点回去吧,明早上我请你去吃早茶好吗?”
第二天上午果果请Jane在奥克兰东区比较出名的叫叙福楼的华人酒家吃早茶,Jane一坐下就胃口大开地吃凤爪和蛋达,果果心里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
“别撑着了,亲爱的!”
“过去当模特时不让吃,认识Kim以后他总是哄着我吃,现在是有人请客不吃白不吃啊,哈哈。”一个人会自我挖苦,苦中作乐,至少说明她已经摆脱某种烦恼了。
这顿饭算没白请,果果想到这就咯咯笑了,笑音未落,就听Jane一边咀嚼蛋达一边大叫:“Rain?你不是在Chipstick打工吗!”果果扭过头去,果然是Rain。Rain朝方圆几米扫描一圈,迅速从推车里拿给她们两个“顶点”鱿鱼条。“嘘——”她在记录卡上画的却是两个“小点”。“我在两个地方打工呢。”说完迅速走开。
吃饱了,Jane又如反刍一般想起Kim:“其实和他在一起也蛮幸福的,”还有点沮丧地端起茶,“我现在都不知道该干什么了,有点想离开新西兰。”
“别想那么多了,我们一起好好复习准备考试吧。”果果安慰Jane。
“Kim以前老跟我说韩国人学习是很刻苦的呢。”Jane嬉皮地笑着。
果果听了直晕:“亲爱的,人家分手都怕提对方名字呢,你怎么巴不得把它写块告示牌挂脖子上似的。”
(12)
考试逼近了,露露精确算出百分之九十九点九没戏,受着父母怂恿,开始研究起搬家事宜。首要的就是到图书馆找果果,这除了自从来了新西兰果果就承担起妈咪角色外,更主要是想说服果果作为新房子第一主人率先入住:“果果,下学期等我买房了,你搬过来一起住好吧,那咱俩可以一起来上语言课。”
“噗嗤!”Jane居然在露露话音刚落便发出这么一声阴森的笑。她笑露露这木鱼脑袋,班里谁不知道果果英语水平,下学期早就坐上进专业课直通车了?
露露在图书馆里跟果果瞎侃,听见一声,“喂,露露,大家不都等着校内考试呢吗?你不好好准备,还好意思说呢。”
露露一听Jane这话,吓得连忙逃出图书馆。
考试那天,大家拥挤在阶梯教室门口,有的满头大汗捧着一堆书,有的贼眉鼠眼揣着小纸条混迹人流。
“哎,你那是什么东西?”
一个吨位极大监考老师用力伸着脖子,而她脖子若是不用力伸真让人担心会陷进胸腔拔不出来。这使那些企图作弊学生更为大胆起来——他们真以为她观察范围很是有限呢。可这会儿她已经叫起来:“喂,你那是什么东西,说你呢?”
“这老师一定是南非来的。”大难不死男孩暗骂道。
这一幕,早被他们身后马天看在眼里。
“傻冒!”他心里笑着。他早已经逮到另一根救命稻草了。
果果选了教室中间位置坐下,一抬头正巧撞在后面男孩眼镜上。马天平时并不戴眼镜,偶尔来上课也是工具不全,天知道今天考试怎么特意借了副眼镜戴上了。
“哎呦,美女。你差点把本爷的眼睛撞瞎了。”说着,他把那副框架眼镜扶扶正。
“真是个令人讨厌的家伙。”果果想,一个人长得丑不是他的错,可一个人穿得邋遢就要自己负责了。
“Excuse Me(对不起),呵呵。你是Advance Class(高级班)的吧,我是Intermediary Class(中级班)的,叫马天。”他把那双本来就不大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目的是博取好感:“麻烦你考试时只要把身子朝那边稍微倾斜那么一点点,完事我请你吃肯德基。”
考试进行得十分顺利。果果把马天的话牢牢记在脑子因而故意把卷子捂得严严的。考试完了,果果随人群走出教室时,站在门口抽着闷烟等她的马天一副算账架势:“我说小姐你怎么就这么没人性?”
果果不想理他,哪有作弊还要作得这么有理和高调的人,转头欲走。却看见远远一个小人朝着这边笑,小人皮肤黝黑,像个瘦小版本毛利人,走近一看:露露。
“马天!”
露露朝着果果身后走去,果果满脸惊诧望着她拉起马天走到面前。
“你们认识?”马天问。“我们是好姐妹,那你们认识?”果果说。
“他是Water朋友呢,我认识他有几天了。”露露不好意思地说。
果果被露露拉上马天的车。路上马天问果果你学习那么好怎么跟我们一样考雅思,露露忙拍马屁说果果要进奥大。
“奥大?真是最毒妇人心啊,你都要进奥大了,就不能可怜可怜我这想进MIT(麦努考理工学院)小小欲望啊。”
“我还想进呢,果果都没说帮我,哪轮到你啊?”露露天真地说。
“是吗,不过我听说这个语言考试每次要用回前面的一些试题。”马天说。两人聊得起劲。果果望着窗外花花草草,突然在太阳毒晒下发现个步行背着个重量级书包的小人,车子越开越近的时候,认出是Rain,就叫着她也上了车。
几个人去了City,闹到10点多钟才在果果坚持下被送回家。
(13)
Rain自从Rotorua(鲁多努亚)回来后就猛长肉,心理很郁闷。惟一值得庆幸的是她下学期就要和美女果果一起进专业课了,这就不用再面对那么多美女而自卑,又没有完全脱离既往生活轨道。
专业课开学第一天,她跟着人流走进陌生的阶梯教室,发现果果正坐在一个运动员身材、方脸、皮肤黝黑的外国女孩儿身边,那女孩深棕色长卷发编成辫子垂在背上。
果果对外国女孩说:“你好,我是果果。”
“你是中国人吗?”“是的,你呢?”“我来自塔希提。”
果果对走进教室坐在前排Rain招呼了一下,就像发现小说里思特里克兰德其实就是高更时,感到既不可思议又能对号入座,便兴奋地与塔希提女孩儿聊开了。
“你命百(明白)吗?”瘦高个女老师突然冒出一句中文,底下几个中国学生一阵惊叹,果果这才发觉自己无视老师存在,已经在底下嘀咕半天了。
一天,Dillon兴奋地对果果叙说自己想报考奥大中文和会计系。
“中文可不是好学的呦。”
“不是有你教我吗?”“连我这中国人中文都不是说得很好的。”
“我相信你。我想学好中文然后去赚钱,很多很多的钱!”他伸手做了个数钱手势。
她真觉得对Vicki的厌恶是随着对Dillon那种朦胧好感而递增的。
“Dillon,What are you doing over there?(你在那干嘛呢?)”
“要是我儿子总是来找你麻烦,使你无法学习你可以告诉我!”Vicki表情严厉。果果有些失望地点点头。百叶窗咯咯作响。她越来越困惑了。
一会儿,她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自己还趴在床沿,楼上有人压低声音说话,Vicki回来了。果果好事地一边揉着酸痛脖子一边开门上楼却没开灯。Vicki握着无线电话在客厅里背对着她踱步。她听见Vicki的话:
“闭嘴,你已经说得太多了!”
“我很高兴你从我家滚出去了,滚回她身边去吧,你这个混蛋!”
他男友没有跟他老婆离婚!果果想,Vicki太天真了。
Vicki停顿一下,幽幽地最后说了句:“Thanks for xxxing me for two years(谢谢你陪我上了两年床)。”
自从前几天Vicki和男友吵翻后,每天不是面包就是罐装通心粉,吃得她胃里直冒酸水。只有Dillon还会跑过来问她:“我去超市,你要不要一起去?”
她却总是笑着说:“不了,我一会儿吃米饭。”
Dillon提着两个大袋子回来了,里面有牛奶、大包的通心粉。用买来的调料调制出世界上最美味通心粉,她闻着美味从房间里钻出来,拿个很小很小勺,上去偷吃了一口。可当她擦完嘴巴回到房间却发现桌上已经放了一整盘子鲜红还冒着热气的通心粉。
那时候Dillon正在隔壁给朋友打电话,说着隔一堵木板墙而听不太清楚的英文。
果果想得入了神,不觉已经到了中午,眼睛却一直停留在第35页那行英文蝌蚪上。哦,应该有一个自己的周末,去City(城里)吧,她从钱包里掏出那些一面印有英国女皇一面印有kiwi鸟的硬币便出门了。
公共汽车跋山涉水终于开出崎岖小路,顺着视线望去,终于到了New Market(新街)最热闹街市。她下了车,步行于林林总总店铺间。她一直觉得新西兰是个大农村,却从不否认在New Market(新街)有很多衣着时尚极富个性女孩子。
果果看见一个很有特点的亚洲女孩,站在她身后竟望得出神,一时间忘了要干什么。后来,准确地说是一年多以后,果果见左鸣也有一件同样红黑格子短裙,尤其那黑发、刘海、嘴角、红嘴唇,让果果觉得那天遇见的那个女孩就是左鸣。可是果果一直没有问过左鸣那个女孩是不是她。
(14)
露露没能耐着性子等到果果和自己同住,就被一家热情过度上海移民给招安了。露露这慷慨房客和贪吝房东真乃天生绝配。
露露来前早有广东籍小男孩Jacky在楼下“库改房”住下。露露觉得这身材矮小头发蓬乱小男孩的行止,比那隐蔽小房间更为隐蔽和颓废。
“你怎么才11点就做饭了?”她问Jacky。
“哎呀,你不知道Jason是个看门猪吗?”
Jason就是找不到工作的正品研究生。
对于房东Jason和房客Jacky之间矛盾露露早有所闻,有时是她还趴在粉红色柔软大床上,在透过橘红色窗帘射进那缕金色阳光下尽情网上冲浪工夫,就听见Jacky跟Jason两个站在厨房里或厕所门口为鸡毛蒜皮吵吵嚷嚷。
谁知那天她居然心血来潮,跟广东小男孩借了锅,像广东人样子玩起煲汤了。超市里买来一大堆的材料,煲了个什么雪耳香菇猪手养颜汤。她把干雪耳、香菇、胡萝卜、猪手、姜片、盐之类,按量煲进锅里,就上楼跟妈妈煲电话粥去了,谁知煲着这锅粥竟忘了那锅汤,当上海男人大呼小叫冲到楼上喊她时,她“啪”地挂了电话,奔到厨房,只见一片黑烟升腾—那漆黑锅子已经在炉子上嘎嘎作响了。
可怜露露操着刷子在锅底胡刷乱刮的时候,妈妈越洋电话又追了上来。
“喂,我是她房东。”露露听见上海男人冲着电话愤声大叫:“你女儿差点把我这房子都烧了啊,咳,真烧了,你们再牛也得赔我这栋房子呀!”
妈妈电话对露露是强有力声援,是精神上雪中送炭,她完全可以猜想电话那边一定说:“房子算什么啊,不就是钱嘛。我们家宝贝露露呢……”
妈妈说话的格调,是她面对别人每感怯懦时撑天的柱子。
女儿做为房客,从此与房东有许多或明或暗的战事。
男人最容易忘记的就是酒吧里女孩,可是她的出现,就像错字出现在一篇文笔流畅却无标点文章里。让浩然格外留意。本来他对这个额前飘着刘海儿姑娘并没有太多好感,他觉得她歇斯底里就像希特勒在作富有煽动性演讲。
有一天他故意坐到她身后,左鸣满不在乎把身子朝他侧过去,翘起脚尖不经意蹭在他毛边窄裤上。他没去掸落那窄裤上灰尘,借助灯光瞧眼她长及肩胛的黑发、遮眉刘海儿,当目光落在她那极长好看眼角时,眼球仿佛被万能胶水沾在了那儿!
“老兄,借根烟。”她倒倒自己空烟盒。
“成,不过我这不是Light(轻)的啊,”为了表示他对她了解,他说。
“知道,丫,Light的多没劲沙!”
“你山东人吗?”“否。”
若不是她身体发育得那么女人味,他真以为是在跟一爷们说话。
他是很久以后才知道她名字的,而且老是记不住。
“浩然,你来。”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他名字的,这个现年24岁移居英国他称呼为姐姐的人这样说。他甚至还记得她第一句跟他的对话:“你会怕我吗?”
他回答:“怕,怕死了……”其实他天不怕地不怕,他死猪不怕开水烫,惟一怕的是早已无法抗拒地“爱”上了她……
“浩然,”玛格丽特酒吧里女孩叫他。他觉得她就像个小野猫,野蛮又性感,一般男人很难抵御她的诱惑。“你会喜欢上我的。”
2001年奥克兰某个夏日中午,浩然像往常一样坐在黑Prelude里,有人噼里啪啦敲车窗。
倒车镜里出现个美丽姑娘倩影,这头算是没白抬。那面庞清秀女孩刚刚敲他车窗时就焦急地等着和他说些什么,嘴巴一张一合的—她幸运地生了这可爱嘴巴,引起他的注意。
“你谁?”他一条腿落到地上,身子歪斜着,长头发披散下来。
“我刚从邮局回来车就没电了,可以帮我充充吗?”女孩指着远处一间绿色的车,那车油漆斑驳好像用手工刷上去的,看起来至少是1980年代的Corola。
(15)
送果果回家的路上,浩然有说有笑地跟果果回忆起两人在MIT南院停车场的偶遇。
很快就到了果果家—咦,这车速还是放慢又放慢的,浩然想,也不好不让人家下车啊,就学着钱雨见谁都留电话的样子,跟果果要了手机号输进自己手机里。果果把一长串号码报给他,补充一句:“我平时总是忘记带手机的,有什么事发短信好了。”说完拉开车门,又朝车里笑着说:“谢谢你把我安全送到!”
她又这么客气,浩然真的郁闷了。
呆望着她美丽背影,浩然心中涌起无限眷恋,恨不得伸出双臂拉住她,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果果走到那房门前挂着Vicki’s House(Vicki家)牌子下,感应灯突然亮了,果果头顶立刻一片雪亮,这让浩然突然有了种感觉:她,就是厌倦了仙境生活的天使,张开翅膀飞落人世,以人的模样混迹人世间!
“哇—”浩然被天使叫声抛回尘世。
“怎么了?”浩然跳下车,老远奔过去。
“是莎士比亚。”果果抬脚,脚底是一块淡黄色印迹,那是猫屎。浩然立刻得出结论,莎士比亚是只猫,而那感应灯不仅照亮了天使,也照出了猫屎。而此刻不懂得察言观色的莎士比亚,正挑衅地竖起尾巴站在一边讥笑他们呢。
“需要帮忙吗?”毕竟对手只是只弱小的猫。
天使却摇头。“你家今晚有人吗?”
“Vicki带着她女儿去看姥姥了。”
莎士比亚,我今儿一定教训你!浩然想。
等果果反应过来,莎士比亚已经被塞进抽水马桶,而且连马桶盖都严严盖住。果果冲进来,莎士比亚已经没有多大反应了。
她缓过神来,想央求浩然赶快放掉莎士比亚,只见浩然把马桶盖儿掀起来往里看,莎士比亚一双眼睛正哀怨地瞅着他俩。果果更觉恐惧了。浩然却冷静地扣上马桶盖,继续按住冲水按钮,再把盖儿打开一点,看老莎士比亚随着水流一圈一圈慢慢旋转着。浩然发出得意笑声。
莎士比亚浑身湿透从马桶里爬出来,战战兢兢看着浩然,果果上前推开浩然,见莎士比亚还活着,心里石头终于落了地。
浩然赶紧拿纸巾给果果抹去脸上的水。这时,客厅那扇原本没上锁的门“砰”地被推开了。一个戴窄口帽男孩走进来。窄口帽压得低低的,看不清表情和眼睛,肥腿牛仔裤系腰位置褪到胯上。
“Dillon!”果果惊诧地叫道。她注意到Dillon敛起笑容,一声不吭坐到沙发上。
果果尴尬,浩然也尴尬。良久浩然起身跟果果告辞:“我刚刚跟你开玩笑的,不过,它不敢再惹你了,所以,就算我是个罪犯也值了。”说这话时,连捋几下不听话的头发。
果果起身,愣怔地站着,听浩然从外边把门锁上,听引擎发动和远去的汽车声,两眼望着泥塑般呆坐沙发上的Dillon。果果只觉得心怦怦跳,跳得没一点规律,所有体温瞬时积聚到两腮。
“我不会说出去,”Dillon先开口了,然后出一声让人无法理解的笑,笑后旗帜鲜明地说:“因为我也和你一样不喜欢莎士比亚。”
“不!不!”果果支吾着。
“我只想问你,你喜欢他吗?”黑暗中无法看清Dillon的表情。“我是说刚刚那个中国男孩,你爱他吗?我只想知道。”
她已脱口而出:“我也不知道!”
“好吧,我明白了。”Dillon有些失望地说。
他究竟明白什么了?果果不明白。可是果果永远不好意思去交心,去深问。
Dillon双手支撑着戴着窄口帽脑袋说:“其实你并不需要向我隐瞒什么,也许我并不很在乎你到底喜欢谁。”他用的是“也许”,这个“也许”暴露了另一个“也许”,那就是也许他是真的在乎她的。
这点她是明白的。一个人越是说他不在乎你,说明他已经真的在乎你了。
(16)
第二天早上,她照例背书包坐公交到奥大上学去了——她已进入梦寐以求的知名学府奥克兰大学,成为它商学院学生。
中午,她在公交车上,手机突然飞进一条短信:“你好,果果,我是Sina家聚会那天送你回家的浩然,房东没有为莎士比亚的事为难你吧?”
“下午我去奥大接你放学好吗?”浩然又一条短信飞进来。
“不,谢谢,我已经在公交车上了。”
“下午没课吗?出去转转好吗?”
“不,下午我去MIT图书馆看书。”
傍晚七点多钟,果果抱着砖头书来到停车场,身后响起一记口哨声。她转过头去,一身材瘦长前额覆盖着黄毛的中国男孩蹲坐树桩上,朝她嬉皮笑脸的,让她吓了一跳。
“是我啊,果果。”
浩然在这已经等候有时了。
“你怎么会坐在这呢?”
“我怎么会在这?”浩然上前一把夺过果果手里砖头书,嬉皮笑脸回答道:“哈,你不记得你上次开着Sina男朋友老破车,没电了找谁帮你充吗?能在这遇见你一次,就不能在这遇见你第二次?这叫守—株—待—兔!呵呵。”说完,为给并不幽默的幽默加点调料,不自然地笑几声。直到她十分礼貌地也笑了几声,他才肯定这几句无聊调侃就跟上次格外无聊虐猫事件一样,并没有使自己受到什么鄙视,才放心地一把拉住她。
周末夜晚,浩然有幸邀果果沐浴灯海星辉交映的夜色。晚饭后,浩然早早送果果回家。有虐猫事件心理做怪,果果总是叫浩然老远打回头,不让他跟Vicki碰面。当她悄悄抬腿进了家门,一只脚竟条件反射地弹了回来——天啊,怎么满地玻璃碴儿!
她忍着疼,让声音在嗓子里堵了一下,打开过道灯,大门边两扇落地花玻璃被砸出两个大洞!
晚餐后警察才来。只有果果住楼下,警察首先问讯她。她告诉警察她不在家,什么都不知道,警察做了笔录就走了。Dillion大概晚餐前就来了,果果躺在床上数脚上划出的伤口。
这时候Vicki出现了,他对Dillion吼道:“你叫我很失望!你违背了你的诺言。请你现在离开。我需要跟果果谈谈。”
果果一时听不明白,什么诺言?他们之间有关于她的许诺?这让她一头雾水,甚至忘了脚的疼痛。
Dillion张开口,想解释什么,Vicki强硬地吐出三个字:“现在,走!”Dillion看了果果一眼,说了声“拜”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又想起什么,转回头,满脸涨红地对果果说:“我只想告诉你,我答应你的事从没有说出去。”果果完全愣住了。
Vicki在Dillion刚刚的位置坐下,灯光下目光立刻变得柔和许多:“对不起。”
“不,这不是你的错。”果果忙解释。
“我是说Dillion。我必须告诉你关于他的一些事。”Vicki把门关上,站起来走到窗边背对着果果,像是提防窗外谁会冲进来。
“Dillion被收押过,因为强奸了一个小女孩,这就是为什么我不让他回家的缘故。主要是担心你的安全。我跟Dillion说过,我不请他,他不许自己来。他现在成年了,可以自己养活自己,可我跟Leah需要招Homestay这笔费用来生活。”她吸吸鼻子,转身又坐回椅子上,恳切地说:“我真的很喜欢你,可我不得不请你离开,我不想再有什么可怕的事发生;而且,你现在也应该不会再想留下了。抱歉我一直没跟你说,Dillion这几年的表现都很好,他是个好孩子,只是有些心理方面的问题,你能理解吗?”
她不能理解,可她还是点点头:“我可以在这继续住几天再找房子吗?”
“难道你一点也不明白我说的意思吗?你一点也不感到畏惧吗?”
Vicki走了,果果感到深深不安—也许只有搬走了。
她在床上辗转反侧,从小到大,她心中装满疑问、不解。
第二天,她给露露去了电话,准备搬到她那里了。
(17)
浩然最担心果果搬露露那边住,会和马天闹不和。他太了解马天这人了,难以保证马天会对果果好。
之后的日子,浩然的眼里便只有果果,他每天开着他Prelude—送果果去奥大,偶尔也趁傍晚带果果浪漫一把,把车开到Mission Bay,领略海风的爱抚;到Mt Eden,从远处观察自己的生活,在果果打个哈欠的时候,不容她推辞地把衣服披到她身上。偶尔也乖乖地跟果果身后进超市,在那儿领略别样浪漫,当果果每次劝他在Foodtown(某大型连锁超市名)找个工作时,他都装模做样跟Foodtown工作人员要张求职申请表,草草填写,然后故意连联系电话都不填就还给人家。
那天在一个叫White House酒吧,浩然终于提出自己的要求。他突然凑到果果耳边:“一起住吧!”“什么?”她显然听清楚了。“我说,一起住吧!”
舞池里挤满人,一个浑身是汗的胖女人兴奋地夹在浩然果果之间,他自始至终没有牵上她的手。胖女人此时便成了障碍,被浩然猛地推开。他的手四处摸索着,终于寻到果果的腰,他让手圈成环把她套住,第三次说出那句话:“一起住吧。”
“让我好好考虑考虑吧。”
这就是奥克兰,一个现实的地方。相爱的人就必须住在一起,奥克兰早就叫柏拉图见鬼去了。晚上,果果躺在床上辗转不安,她从小就是这样,她是不是不正常啊,为什么许多快乐的事情到她这儿都会转化为忧伤呢?
清早她给浩然去电话:“我想静静考虑两周时间,最近你别来找我了,也不用接送我上学了,我可以坐公交。等我想好了会给你电话的。”
“如果不答应,是不是就要做一辈子陌生人了呢?”
她没回答。
“好吧,你那记得每天放学不要在图书馆呆太晚,找不到公交就给我电话,天黑了不要穿一身黑色路上走,路上轧死的都是穿黑衣服的。”
浩然竟真的听从谕旨,再也没去找果果也没给果果打电话。
两周只过了一周,另一件事情发生了。
那天,卧室门“砰”地被推开,露露头发蓬乱站在门口,满脸都是眼泪。
“露露,发生了什么事?”果果连忙从床上跳下,还差点跌倒,看见露露摇摇欲坠的,就顾不上自己了。没等果果上去扶,露露就瘫软在地板上了,号啕大哭。
“露露,有什么事告诉我好吗?别叫我害怕好吗?”果果焦急地想扶起她。
露露用力甩开她胳膊。
露露哭了一会终于开口说话:“他一早就知道我信用卡密码,可是我没想到……”她又接上哭泣,“他居然取了20000多纽币去赌,输了也没什么……我只是问问他,并没别的意思,可是他—”露露伸出带青癍胳膊,眼泪噼里啪啦从那张小脸掉下来。
露露早知道马天是赌场常客,每每开着她甲壳虫凌晨才回家,露露有时还牵就他陪他赌,钱不够就从卡里给他提钱,久而久之他伸手要钱要顺手了,还美其名曰是借的,赢了钱就带露露出去大吃大喝,输了就在家睡觉跟露露借钱。可这些不算得什么,毕竟她还为他堕过胎的,可万万没想到,如今他居然动手打了她。
“傻姑娘,这些事你怎么从没跟我提起啊?”
“我觉得跟你说了也没多大用处啊,我怕你只会叫我跟他分手。”
就为这个,有啥好哭哭笑笑的,果果真是想不通。
那天露露在果果房间哭完,第二天就去市里最大赌场,向管理处提供了马天资料附带照片,涉赌资深如马天者,分分钟就被控制住了:资料一天不撤消,他就一天不得踏入赌场一步。
(18)
但这样一来,却惹来了马天向露露动了手。“你还敢打我!你从我那儿天天偷钱去Casino(赌场),以为我不知道?!”露露像个披头散发小女巫,嘴唇淌着血。
“你爸的钱干净……哼,要不是我爸嘴紧,现在看守所里也有你爸的!”边说拳头就落下来,一拳比一拳狠。
果果根本没听他说什么,只觉眼泪哗啦拉跟着淌出来,嘴上不停喊住手,过去拉马天,没拉住,反被他胳膊玩似的给甩了个跟头。之后,马天目标转移到果果身上—他知道,把资料提供给赌场,这损招准是果果出的。恼怒中,抓了果果就往墙上摁,“咣咣”两下,果果立刻头晕目眩了。
露露哭着喊叫:“马天,不许你这么对我朋友!啊,别打果果!”
果果疼得闭上眼睛。她突然想到浩然,他说过他要一直保护她的,可是为什么他不来保护她了呢?突然,马天松开她,屋子里一下静下来,果果缓缓睁开眼睛,只见马天倒在了地上,头顶上淌着血。浩然呢,正举着个取暖器站在他身后。马天样子有点搞笑—奄奄一息却不肯闭上眼睛,估计想看看谁这么大本事?等他看清楚是浩然,最后的遗言是:“浩然,哥们你真不是东西,为了个女人……”
警察来了。救护车来了。马天被抬上了救护车。
“你可以告他。”平时西方人挺有礼貌的,不知道今天警察是不是气急了,指着浩然鼻子对露露说:“邻居报警说有一个人经常在你家外面呆到很晚,今天又进你房间打了你和你的朋友们,他是有准备的。”
露露也听懂了那几句英文,她啥也没说,哭着上了救护车。其实她还是挺怕马天有个三长两短的。
果果也不知道啥时候蹦出自己都吃惊一句话:“浩然,我搬去你那住吧。”
果果搬过去后,天天坐浩然破车上学,爽啊。浩然呢,除了上网、飙车、看碟,好像也没有什么算得上事的事了。时间长了,果果就劝浩然:“实在不成咱就报个专科上吧。”又表示,就是回MIT读专科也可以,怎么说那学校也跟美国麻省理工同名呢。浩然听了就皱眉头,黄毛故意披散下来遮着眼睛:“好吧,我明天就去市里一家我朋友的朋友的一个老外朋友开的私立学校学电脑。”
他和果果有夫妻之名无夫妻之实,几个月了,一直各睡各床呢。确切说浩然睡垫子,果果睡床。有爱情滋润嘛,别说睡垫子,睡刀山又如何?
只要果果一起床,浩然就去给她准备爱心早餐;她一说要洗衣服,浩然就去向Kate借洗衣粉。浩然每天不厌其烦开着破Prelude到市里,泊于奥大图书馆楼下,一边损人不利己地抽烟一边等果果。有时果果说看书要到图书馆关门,他干脆把车停到火车站那边免费停车场,翻过一座小山丘,钻进图书馆等果果。
这段时间,果果张口闭口劝其读书,浩然耳朵听得长了茧子,还真的乖乖回语言学校上课了。不过他明白自己是什么料子,倘让他像果果那样每天捧本砖头书,那他想还不如死算了。现在他几乎所有时间都用在学习、打工上。当年他和马天一起算是“近墨者黑”,那么今日跟果果一起无疑是“近朱者赤”了。
短短打工生涯却也劫难无数,几个月间,浩然换了五份工作。他是那种特憋不住气的男孩,动不动就对老板反唇相讥,一次次丢工作理所当然。浩然不仅没有自我反省反以无厘头精神总结出:中国人千万不要给华人老板打工,华人老板剥削中国留学生就跟旧社会地主剥削农民如出一辙。道理总结出来了,下一份工作还得找华人老板,他英语不好,这是要害所在,比没学历更糟。浩然极少上网了,偶尔上回网碰见国内好友还把果果照片传给他们看,国内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现在快结婚了—记得那男孩特喜欢换女朋友,上初一就勾搭初二女生,上高一又勾引初三女孩,现在居然要结婚了。
(19)
年轻人夜生活也许刚刚开始,浩然和果果却因为大吵一架,彼此一两个小时没憋出一句话了。屋子静得如同古埃及法老墓穴。事情是这样:晚饭后浩然收拾了碗筷,走到手捧砖头课本果果身旁,轻声说:“……咱们出去转转啊。不是刚考完试吗,怎么又看书,我可不想叫老婆变成书呆子啊。”一边把手伸进她衣襟抚摩她乳房。“讨厌啊,你不也快考试了吗?快点温习功课去。对了,你功课温习得怎样了?”果果红着脸推开他手。这就是男人与女人的差异,男人认为我爱你,性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而女人却认为,你若真的爱我,就不会为了我身体……
浩然也没把性太当回事。他挽着她纤细腰肢忸怩地:“果果,我都马上要考试了……”
“我知道,不是15、16、18三天吗?”她依然盯着砖头书。
“能不能你替我去啊?”浩然怯生生跟个幼稚园小孩没什么两样。
“你……说什么?我替你去考?”果果吃惊不小。
“是啊,如果你很忙就算了……我也只是想老婆大人这么聪明,替我拿个好点成绩而已,说实话我还没开始复习呢。”他嬉笑着捋着黄毛不期然注意到果果由惊诧到震惊的表情,可错话还是脱口而出:“我们学校考试一点都不严的,准考证上又没照片,那些Kiwi连我们中国人是男是女都分不清,就是分得清也不会费神去分的……”直到果果脸上即将山洪爆发,他才哽住。
“浩然,你这人怎么滥成这样了?你若不能读书就别读了,怎么连替考这种事也想得出?”
“好了好了,当我没说。”浩然老鼠一样“嗖”地跳起来。
“我天天叫你复习,你倒好……你就继续骗我吧!”
浩然有些后悔了。浩然如果预想到果果会如此震惊,刀架脖上也不会那么说的。
果果气不打一处来,可怜浩然成了一个出气筒:“哼!你居然叫我做这么恶心的事,你……叫我失望透顶了!……”她激动神情中充满对他的鄙视。
浩然立刻感受到耻辱,这耻辱完全来自他所爱的人对耻辱的态度,而非来自耻辱本身。
他克制着,不与她针锋相对,对果果刀子一样锋利的话语,他的应对方式是沉默和变相抗议—浩然背过身故意上电脑打起果果一向痛恨的网络游戏。
其实,果果是浩然的生活坐标,可果果也是宽容的,宽容他抽烟,宽容他旷课,宽容他呼朋唤友,可每当她表现宽容,他就觉得她是在忍耐,好像她对他的一切无法适应与享受。感情交流并无大碍,这反倒使他茫然了,不痛不痒的算是什么事呢!
就在浩然语言学校清盘前某个下午,果果发作了。
那是浩然走出学校,朝自动售货机塞枚硬币解闷,可售货机吃了硬币却没反应,他恼了:TMD凭什么吞我硬币不吐饮料给我?朝售货机“咣咣”就是两脚,售货机壳立刻出一块凹痕,一位穿制服毛利大叔走来:“孩子,跟我走一趟吧。”回家路上,果果脸色铁青,浩然装成讨好样子道:“行了,多大事儿啊,就生气,那机子光吞钱不出东西,活该被踹。”
果果喘着粗气半天不说话,从包里掏出学校退学证明书扔到浩然面前,神情中满是失望:“学校不是安排了新去处吗?你为什么要退学?难道……”
“他们当我是什么啊,叫我去哪就去哪啊?”浩然明白过来,用手抓抓干枯黄毛,忙作解释,又搂住果果,尽量心平气和说话:“果果,如果我答应你保证达到你要求目标,你别管我努力的过程好吗?有一天,我会让别人都羡慕你的……你相信我!”
果果眼眶湿湿地,第一次大声冲浩然吼叫。她惋惜浩然绝顶聪明就这样荒废在无情岁月里。
“不行,你赶快给我找所好学校好好上学!”她坚持己见。
“现在报名已经来不及了,亲爱的,你先让我歇几个月,我们明年再说好吗?”浩然装做嬉皮笑脸说道。
(20)
她想不到一些事情正在秘密进行。直到有一天浩然回来,见果果手里攥着自己藏在电视柜后面那小包包目光呆滞坐在窗前,知道东窗事发了,就默不作声踱到她面前,等待她惩治。果果没有抽过大麻,却知道大麻什么样子,望着扶不起来阿斗似的浩然,不禁潸然泪下,许久,浑身颤抖着说出最难听的话:“浩然,你真的没救了……”不容辩解,就把大麻倒进马桶冲走了。
果果和浩然开始长达两日无言对垒。浩然并不觉得她做得不好,只是希望她给个说话机会,可她却吝啬地不予施舍。
果果的心开始流血了。不幸的事情再次无情地击中她要害,使她堕入人生苦海之底—电话那头妈妈把大洋彼岸不幸消息告诉她后,她即刻直扑机场买机票回国了。塌天般悲痛使她神情恍惚几近崩溃,从中国返回新西兰后,浩然对果果家里发生的事还不知就里,她却咬紧牙关不跟他说起,浩然猜想她只是回国消消气又回来了。
十几天了,一有时间果果就守在这儿看涨潮落潮。
父亲是瞬间的心肌梗死,嘴里还含着没吃完的晚饭,不过也好,至少把绝大部分伤痛和痛苦的机会留给了她,那是一份不用上税的遗产。每一次揪心地难受,胃紧张蠕动着,不由自主要吃东西,吃甜的,来中和眼泪的苦涩……可地球上少了父亲,日出日落潮起潮落不也没有受到耽搁吗?
其实一个多月前离开奥克兰上飞机,她提着比别人都少的行李走出海关,仰头望见玻璃窗外的浩然,心里便有了一种亲人般的依恋,当她透过泪眼模糊的视线注意到浩然正拿出手机按键发短信,也异常激动地掏出手机,小心按亮开关,她当时想,只要他说句对不起,她就原谅他。可是,她攥住手机足足等了5分钟,却没有接到浩然任何信息。
回到奥克兰这些天,浩然早上依旧心不在焉地送她上学,晚上捱到图书馆关门才来接她,车子走在路上,两人分别坐在正副驾驶位,中间隔着尴尬的音乐声。浩然频繁地换音乐显得心虚,而自己却一味把视线扭向窗外。她筋疲力尽地想着他那黄毛遮掩的半张脸,还有那日日夜夜的倾诉。也许值得庆幸的是,她和浩然还有大把未来的日子,而父亲只存在于另一个空间的幻想之中了。
胃痉挛式疼痛让她从记忆回到现实。她蜷缩在客厅红皮沙发上,觉得自己好像活不多久了。在红皮沙发拥裹下,她第一次感觉自己的痛苦便是整个世界的痛苦,自己的末日就是整个世界的末日。泪水洇入红皮沙发的缝隙……
当她再次醒来的时候,浩然正蹲在她面前,鼻孔里呼出热气搅醒了她。他伸手擦去她眼角的泪:“怎么,又梦见被追杀了?”他尽量放低声音,目光有些游离。她喘息着,已经没有气力说话了。她不想坦露她的悲哀。当他目光再次回到她身上,也好像从她眼中读到些不可思议的东西,可只要她不作声,他便从来不去多问,他已经习惯她的个性了。
“抱你回房间吧,别着凉了。”浩然一只胳膊穿过她披散头发楼住她脖子,另一只胳膊抱住她弯曲的腿。一阵酸楚涌上心头,好像午夜等车路人终于看见远处减慢车速耀眼大灯似的,她顺势仰起脖子,指甲掐着他的背……浩然抱着她步履踉跄往前走,他们是幸存者。她似乎还看见脚下倒下的熟悉面孔,有父亲,有Sina,还有即将的她,他,他们。
她怀疑自己鼻子出了问题,居然在浩然身上闻到从未有过的淡而雅致的香水味,瞬时香烟与香水混合味使她鼻息顺畅,呼吸香甜,她开始吻他,他的脖子被她吻得潮乎乎的。她看见他眼里也开始发热。她是爱他的,尽管这种爱只描绘一幅藏宝图,宝在哪里还需要找寻,可这的的确确是她至关重要的东西,存在于世界末日的孤独感之外。是的,她需要他的,至少跟他需要她一样。
(21)
她又回到学校,穿行在那些奔波于课与课之间的学生中。一天,她朝着Burger King方向走去,那常常是浩然的首选,他经常买一杯续杯饮料借陪她看书为名溜到楼下游戏机房打游戏。后来浩然这个阴谋被她揭穿了,浩然再提到Burger King看书时,她便一口拒绝。
直到有一天,她坐浩然车子经过这儿,浩然一手握方向盘,一手指着Burger King门上那块用纸壳包裹的玻璃窗说,是个卤莽司机驾车冲过去把它撞碎的。现在,那玻璃窗已经修缮一新,她转头朝那儿望去,新装玻璃太过透明,刺眼灯光直扑室外……啊——浩然竟跟一红发女孩并肩而坐!女孩捏一根什么东西,喂到浩然嘴里,浩然皱着眉顺从地吃下去……她将这一幕尽收眼底时,浩然猛地站起来,一把甩开那女孩。
可是已经晚了。她已经看清楚这一幕,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一些天来他手机每每响过浩然所谓“打错电话”托词,现在想来真不是很幽默。胃痉挛着,但她的脚步更快了,绿灯转红,她奔跑过马路,把一片急刹车声喇叭声抛在身后。书包里的书一上一下压迫肩膀阻碍她喘息。背街上邮局附近停了两辆待客的士,她不加选择钻进第一辆。“先生,开车!”她以少有的口气命令道,可她的衣角却在车外被拽住了:“果果!”
车子在她的命令下开动了,她望着那个人影消失在黑暗里。是的,她刚才呼吸得太急促以至现在已经没有呼吸了。
“小姐,你是我今天第一位乘客。”缠头巾印度裔司机笑着说道,那声音顺着她耳朵进入她身体,刺痛她心房。“你是坐我车的第一个女孩……”空气中浩然那句话顺着另一只耳朵进入了身体,而音响里的歌声滚动在反复播放的自动装置上,可以轮流点播给任何“第一个女孩”。眼泪夺眶而出。没等车开进她家的小区,她就在路边一个加油站下了车。她居然能顺着路边那微弱的灯光找到回家的路。
她拖着疲惫迈进院子时,自动照明灯微弱光亮照在门前Prelude上,像是提醒她,浩然已经回来了。走上摇摇欲坠木制台阶,门像一张轻薄的纸一样被吹开了。出现在她面前的客厅景象:浩然握着手机正坐在红皮沙发的一角,头发搭落下来无法看清他的表情,那原本摆在卧室她和浩然从韩国人店里买来的那盏小夜灯,竟然被摆在客厅中央,在那里发出微弱而颤抖的光晕。“你关机了?”他伸出还在流血的那只手臂拦住她,可她已无力向他解释手机是自动关机,只是头也不回地径直朝卧室里走。
“她叫小碟,”浩然在她身后双臂交叉斜靠在墙上说。这个新鲜名字使她难过地站在原地。“在你回国前我就认识她了,只是你回国后……”月光顺着他身后窗子洒进来,照在他苍白面颊上。“她要做我女朋友。”也许他也疲倦了,态度温和地说道。
“啪。”她手中砖头书掉在地上。她转过身去。浩然好像没有注意自己手上伤口一样没有注意这一切,继续说道:“我们还是分手吧。”说完,他俯下身去让那麦穗般黄毛披散下来遮挡住脸,使她再也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走到门口时,突然转过头来:“果果,这房子我还付了四个礼拜租金,完了你要是愿意搬走也搬走吧。”
说完走了。
果果吃力地揿下遥控器,电视打开了,里面正上演一出情景喜剧。她只觉得疼痛零碎地从四面八方挤压她的心脏。浩然承认欺骗她时目光平淡得好像陈述今天菜价涨了般事不关己。他们真的成了互无关联的人了吗?她独立地承受死亡和伤痛的时候,他却在另外一个世界挑选时机推卸感情和责任。下期预告:
浩然走了,果果感到无比的伤感。
(22)
果果在期末考试前两周给露露去了电话。
“露露,来接我好吗?”
“果果?”露露开始奇怪支吾着,“你现在在哪呢?”
“我也不知道……我现在一个人在奥大图书馆,脑子很乱,有点看不进书了,我们出去转转好吗?或者出去喝点什么也好。”她说完干涩地笑了笑:“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以前觉得自己是个充满理想和目标的人,可现在……”
露露已不是那个时时需要她安抚的小不点了。当果果向她伸出求援之手,她立刻摸起车钥匙:“好,15分钟后你在钟楼等我,我也正好有事要跟你说呢。”
当Auckland Hall(奥克兰市会堂)响起整点钟声时,露露她们已经坐在Starbucks(星巴克)绿色软皮沙发上,露露瞪大眼睛望着果果,再次领教那熟悉的沉默。
果果专注地用那细长调羹搅拌口径特大咖啡杯,把冰摩卡奶油均匀地融进咖啡里。露露忍不住地笑了:“果果,你上辈子一定是磨面师傅吧。”果果被露露的天真逗得咧开了嘴,却欲笑无声。
“露露,我……”
却被露露打断了:“果果,马天已经告诉我了,说你和浩然分手了。”
果果像咬到硬果仁似的一震,咖啡溅到白色条绒裤子上。她从桌上拾起Starbucks(星巴克)环保纸巾在那上面噌了一下:“露露你又和马天……”
露露会意地低下头轻声说道:“我知道你会怪我的,可我真的又和马天和好了。”她知道这个时候告诉果果这个消息,对果果该是多大讽刺,可倾诉的欲望还是无可抵挡一涌而上,“其实,我知道你会说找这么个猪头到底有什么好的,可我真的不想离开他,这跟我是不是为他打掉过孩子没关系,我知道你会笑我,可是我真的很爱他,真的很爱他。”她又说:“我不知道我们在一起是不是真的快乐,但是失去他我就像失去亲人一样。果果,我是个懒人,我不愿意换个别人照顾我……”
“像我的亲人一样”,这震撼的句子鞭达着脆弱的心灵,果果突然觉得咖啡苦涩地沾在舌头上。她想起两个月前在奥克兰上飞机那一刹类似的感觉,可浩然留下的,却是一阵皮鞭抽打后的疼痛,还有逐渐淡去的淤青。
“他也毕竟做了件叫我感动的事。”露露望着她眼睛喃喃地说,一边从斜挎背包里拿出一张折起的A4白纸,把这带体温的白纸递到她手上。果果无心地瞟一眼,却在第一行看见这几个字:露露,我知道错了,我错了,错了……(若干个)……究竟你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我身边呢……落款是马天。
“那件事后,我跑惠灵顿呆了一阵,后来我回到MIT在宣传栏发现这样东西。”
露露小心把那张宝贝折好放回可爱Hello Kitty小包里。
“Jane走那天晚上我们去你家找过你,你的房子是空的,打你手机也一直是欠费停机状态。”
“那时候我真的不想让马天找到我了,所以就向所有人玩了个人间蒸发……你相信吗,我一个人开车去的惠灵顿,身上只揣了500多现金,没有信用卡。”果果望着她的确有点惊讶,虽然500块钱不是个小数,可对这一向花钱如流水小丫头,这意味着就是自力更生。
“我去了家寿司店打工,”她忍不住扑哧笑起来:“现在我一听到寿司就想吐。就跟你们听到麦当劳一样。”
“露露。”果果心里惊讶脸上依旧没有多少表情。
“我只想证明我露露离开过去赖以生存东西依然可以活下去的。”
“你是说马天吗?”
“不,我是说钱。而马天,至少现在对我来说,我是仍然愿意回到他身边的,也愿意为他花钱的。”
他们都沉默下去。下
(23)
果果无奈地被露露、马天拖去赌场。
“我们还是教果果玩老虎机吧。”马天说。
赌,不能给果果任何快感,可是,今晚果果却玩儿到很晚,花很长时间呆在一侧酒吧里,端杯酒观摩眼前不同赌者相同和不同的表情。
“果果!”她转过头去,那儿有一张熟悉而陌生看上去有点像白人和毛利人混血的脸。
“请我喝酒吗?”她朝那个外国人笑了笑。
“果果,你还认得我吗?”她以为自己听觉出了问题,因为她听见那外国人对她说中文。
他是Dillon,她便没有一下认他出来。
“你一个人来的吗?”
“不,我和我朋友们一起。”她指指老虎机那边那对不甚般配却卿卿我我的马天和露露。
“你呢,你一个人吗?”可能因为喝了酒,隐形眼镜发干她看不清他的样子,伸手去揉眼睛。
“不,和我女朋友一起。”他指指吧台那边正在朝他们微笑扎着马尾的金发女郎。
“哦,是Long Term(长期)还是Short Term(短期)的啊?”笑道。
他也好像不知道说什么,再次朝她笑笑。
果果望着那笑容有些怅然。
“你女朋友很漂亮啊!”果果由衷地深吸一口气赞美着。
“果果。”他好像说不出别的中文却又不愿换成英文,便一遍又一遍叫她名字。
“你母亲一定很喜欢她吧。”她平静地望着他。对这话题她已丧失兴趣,但话一出口好像又想到什么,便愣在那儿没再说话。
“果果,”他眼神黯淡地走近她,“我觉得你很不快乐。但是我们全家自始至终都非常喜欢你,我母亲当时是有些自私让你搬出去,但她很想你,每次去图书馆都会在中文书阅览室找一圈看你在不在。果果,我希望你幸福,就像我现在一样。如果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跟我说好吗?你在我心里一直都是最美的Chinese doll(中国娃娃)。”
她想再喝一口,却发现酒杯空了,她不在状态地注视着他依然漂亮深灰色眼睛,最后她说:“别再这么叫我好吗?”可语气却突然软下来。
“果果,还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他声调更为低沉了,“莎士比亚死了。”
“谁?”她有些惊讶,是那年老色衰却备受宠爱的莎士比亚吗?她感到鼻子酸痛。
“Leah不希望等我们以后搬家了,把莎士比亚孤独地留在老房子里,便把它埋了。”
奥大毕业典礼前夕中国同学钱雨给果果打电话。
“最近怎么样?找到新工作没?”
“没有,原来那份凑和干呢。”她指的是毕业前在政府部门那份兼职工作。
“唉,有时想想是不是也回国算了。”果果支着脑袋说。
“别给自己留选择的余地,”钱雨感慨地说,“其实谁都知道国内人际关系复杂,一张没有优势的文凭投入不平等竞争。还有生活习惯不适应。国外生活几年,有些东西已根深蒂固植入血液了,习惯了简单化的游戏规则,再回国去拼搏于复杂繁剧,虽然机会很多,诱惑很多,但还真的主意难拿,决心难下呢。
“你呢,还在那家直销公司吗?”果果在电话里问钱雨。
“是啊,我想把公司一些业务转向中国发展,不过直销这种方式在中国不一定可行,对了,明天我们公司有一个产品讲座你来听听吧,你会见到我们年轻有为的小帅哥Dillon。”“你说他叫什么?”
“Dillon,”钱雨重复一遍:“来吗?”
“好的,明天什么时候?”
“我下午3点去接你吧。”
第二天果果听完Dillon对公司某种不含酒精化妆品概述后,与他交谈了一会儿。此Dillon并非彼Dillon,就像此莎士比亚非彼莎士比亚一样。这个Dillon身材高大,穿一身西装,眼睛里闪烁着某种智慧,是个职业型男人。
“这是果果,”钱雨介绍时口气有些得意,不知道是为谁得意,“她在奥大学市场和管理,所以今天特意把她叫来。”
Dillon在果果面前敛住笑容,用那种她熟悉的温和态度跟她说句中文:“你好,果果,我叫Cook Dillon。”
(24)
露露和马天又复合了,这让刚刚失恋的果果觉得有些惆怅。
三个月后,果果以实习生身份参加公司周年聚会。
她伫立在窗前,迎着敞开窗口飘进来花香深呼吸。一片阴影打在她脸上,一抬头,Dillon正举着一杯果汁冲她微笑:“果果,喝杯果汁会舒服些。”
“谢谢。”她接过来,头有些晕,脑袋不得不靠在墙上。
“看你醉的不成了,咱们出去走走吧。”Dillon帮果果从衣帽间里取出外衣。
她和Dillon避开热闹,漫步在一条宁静小路,两旁路灯温和地照在他们漫步的石径。
“你平时都有什么爱好啊,果果。”
这是老外很喜欢问的一句话。
“上上网,看看小说之类的……”果果闷头答道。
“怎么,你不喜欢出海潜水吗?你这么大女孩子应该多到外面走走,多结交一些朋友。”
“那的确很有意思。”果果转过头去朝他礼貌地笑笑。
又过一会,Dillon说:“听钱雨说你对我的名字很感兴趣。”
“我过去有个朋友也叫Dillon。”她解释道。
她说这话时Dillon注意着她脸上神情。“什么叫过去,他曾经是你男朋友吗?”
“不是。”
“那你有男朋友么?”他这句话接得很快。
“没有……”她回答得有些犹豫。
接下来突如其来的逼问让果果很意外。
“那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吗?”
“呃……”
他冲她笑了:“我不着急,我可以慢慢地等你给我答案。”他又说到,“有部电影叫《肮脏的交易》。我特喜欢里面一句对白,大概是男主人公和女主人公的对话,他说他搭乘一部列车,看到一个自己特别喜欢的女孩,可当时却因为瞬间的某种顾虑,没来得及向那女孩表白,后来列车缓缓开走了,他从此再也没有遇见这个女孩,这成了他一生的遗憾……”
“我……”她听懂了他的暗示。
“果果,我知道你们中国人喜欢含蓄,我并没有强人所难的意思,你可以慢慢考虑,因为电影永远只是电影,生活却是另一码事。”
三个月后,Dillon等到肯定的答案。
那天果果和露露从Highland Park电影院出来到附近Burger King吃晚餐时讨论起她所担忧的事情。
“我总觉得答应完了不像是一种开始,而是面临结束似的。”果果说。
“为什么?”
“因为Dillon曾经在开发泰国市场时找了个泰国女朋友,他现在要开发中国市场了,我担心他是在利用我。”
“那我问你,你爱他吗?”露露倾着身子盯着她。
果果沉默着。露露摇摇头推了她一下:“如果答案是肯定的,即使他在利用又怎样?至少你还是有利用价值的。”
不一会,露露说:“果果,其实我又选择和马天在一起,谁不觉得我是Super Cheap呢?可是幸福是不能用外界的标准去衡量的,在我看来爱永远比被爱幸福,那种满足感超越了对痛苦的恐惧。”
先实习,后正式工作,果果成了Dillon和钱雨所在公司员工,周末却是属于她和Dillon的。2005年炎热夏天一个普通中午,果果突然接到左鸣的电话。虽然许久不联系,果果却早把左鸣来电铃声设为一个稚嫩童声反复朗诵唐诗:“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还活着哪?”
“嗯,真不幸,还活着呢,想不想见见这倒霉孩子?”
“还真巧,正好手上这点儿活都忙完了。”
果果见到了左鸣,左鸣吸着烟,开口了。
“果果,回到浩然身边吧。”果果感到像含着硬糖果一口咬碎,口腔、脑壳为之一震。下期预告:
朋友左鸣极力劝说果果回到浩然身边。
(25)
“Dillon,我们真的要去斐济过圣诞吗?”果果问。
“是啊,既然不再考虑中国市场这个头疼问题,干嘛不趁这机会好好度个假呢?”果果觉得Dillon说欢度圣诞表情就像要安度晚年一样。自从被钱雨从这个职位上挤下来,Dillon便从这个项目中全线撤退了。对钱雨升职,从头至尾,果果都没作声,即将成为Dillon新娘的她,实在无法为钱雨高兴,但也不知怎样宽慰Dillon。果果曾劝Dillon也许可以做钱雨的帮手,这样,至少不会过多打破先前的计划。“不了!”Dillon拒绝得很彻底。不过这会儿,他却像个天真孩子一样快乐:“先好好一起过个美妙的圣诞吧。”
果果和Dillon是平安夜前一天登上去斐济飞机的,他们的行程还包括塔希提、夏威夷等几个地方。塔希提这个名字不禁让她唤起一些伤痛的记忆,可她没有拒绝这个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四十岁时抛妻弃子浪迹天涯最后流落到的美丽小岛——也许有些东西只有你坦然面对时,你才真正从过去的伤痛里走出来了。
“怎么,你对塔希提很熟悉吗?”
“我有个好朋友是塔希提来的。”
“哇!”Dillon故作大惊小怪的。
“她在一次车祸中死去了。”
“……真对不起,果果。”
她摇摇头,望向奥克兰机场候机大楼玻璃窗外,碧蓝天空正飘着雪白的云,也许塔希提姑娘此时正躲在云姑娘背后朝她微笑呢,她想,还有爸爸……她闭上了眼睛。
“快起飞了,记得关掉手机。”Dillon提醒道。她从口袋取出手机,一条短信却突然飞了进来:“果果:圣诞快乐!相信我,这是一个老朋友最衷心的祝福。对了,今后万一碰见什么伤心事情,一定不要忘记天上的星星。——浩然。”
果果颤抖着,把这个最伤痛时候刻意删除的号码又一次保存在亲友栏下。
Queen Street(皇后大街)上冷冷清清,人们纷纷外出过圣诞,就像孩子捉迷藏似的不知消失到何处了。浩然站在Skycity(天空城)玻璃大门外,目光茫然地望着映照在对面Crown Hotel(皇冠大酒店)玻璃大楼上的Skytower(天空塔)倩影,攥着手机那只手已经有些出汗了,可是他知道,他并不是在等待——因为那是一条原本就不需要回复的短信。他并不期盼奇迹发生,这个世界上是没有奇迹的——可这会儿却有一片东西轻轻飘落他头顶。他下意识抬起头,鲜红玫瑰花瓣洋洋洒洒从天而降,那是一对新人从Skytower(天空塔)顶撒落花瓣以表爱意,两张洋溢着幸福的面孔在稀稀落落路人祝福中紧紧拥吻。
浩然靠着柱子点了根烟,自嘲地笑笑。哦,赌场与玫瑰;哦,爱情与赌博……爱情和赌博一样,虽然有欢笑也有眼泪,虽然一切都无法预测,但果果曾经说:爱是一场战役,结果是你胜利了,我也胜利了。
“小姐,飞机就要起飞了,请您关掉手机好吗?”空姐走到果果身旁微笑着说。
“不好意思,马上。”果果抱歉地朝她笑笑,关机前发出短信:“是的,还有那些云。”并在短信后面附上一个笑脸。
“刚才谁啊,果果?”Dillon放下《先驱报》问道。
“一个朋友,很好很好的朋友。”她应着,顺手戴上耳机,随意按了一个频道,里面正唱着奇怪的歌:
我要带一点咖啡味道的牛奶我要脚上不用穿鞋的袜子我要一条戴在手上的项链我要取一个永远想不起来的名字…………
果果舒口气把视线探向窗外,飞机已经升上高空,一缕和煦阳光照射进来,果果向下俯视着,窗外碧空万里,脚下一朵朵正在轻舞着的云。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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