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大学时,韩寒就挺有名了。中午从学校后门出去吃牛肉面,路边卖盗版书的地摊必有《三重门》。我也曾拿起翻了几页,但不是很喜欢。觉得卖弄得太露痕迹了,像李敖,却只有三分熟。当然,若不喜欢卖弄,就不会去舞文弄墨了。但我更喜欢那些不着痕迹,卖弄于无形之中的作品。有了这印象,所以他后来的小说我一本都没读。只买过一本《独唱团》,读过他几十篇Blog。还是这次“方韩斗”,我才把他的小说找来看了一些。 不过我还真认识几个狂热的“韩粉”。某著名互联网企业的CTO,私下曾开玩笑表示:如果韩寒喜欢男人,他立即和老婆离婚,去向韩寒自荐枕席。我当时嘲笑他——就为一个会写作文的司机? 而作为一个科学爱好者、嫉恶如仇者、无神论者,我读过很多方舟子的文章。他绝大多数作品都很精彩,有理有据,逻辑严密,文笔也好。他历史上打的假,我基本都击节叫好。 不止一次有人问我:方舟子关于医学常识、食品安全等方面的话能不能信?我说他的话90%我完全赞同;5%我不确定;还有5%我不完全赞同。如果你们自己没主意,即使“盲目”相信他,也比从网上瞎搜索来的信息可靠。 所以我完全谈不上“韩粉”,倒可算半个“方粉”。 方舟子在澄清“西瓜膨大剂”“圣元奶粉含激素”等谣言时,被许多人说成替政府说话的“五毛”;在911事件、美军出兵阿富汗等问题的态度上,又被许多人说是美国的走狗;在转基因和中医等问题上的态度,有人干脆怀疑他是美国派来害中国人的奸细。 一个人怎么可能同时身兼这么多的角色呢?历史上最伟大的双面间谍?如果你读过他十几年来的文章,就会明白,实际上他并没有站在任何一边;或者说,他努力站在事实一边。 但是最近一两年,我觉得他从一个喜欢和愚蠢斗争的人,变成了一个喜欢斗争的人。 方舟子喜爱鲁迅,他的“新语丝”也是从鲁迅的“语丝”而来。记得高中语文老师说过:鲁迅晚年,差不多从《且介亭杂文》起,变得不那么讲理了。不知道是不是“与人斗”久了,都会爱上斗争本身,而越来越不在意为什么斗争。 方舟子写过一首诗:《最后的预言》,是方舟子诗集的序诗。读过这首诗就不难看出,在政治立场上,他即使不是右派,至少也是中间偏右。他在很多场合表达过对西方民主、对言论自由的热爱。他虽然未入美国籍,但确实想过要入。只是觉得即使入了籍,回中国探亲仍然要和中国领事馆打交道,而且可能被视为“汉奸”而遭受更多刁难,所以没有入。 但最近几年,他可能被某些右派“公知”的低能给恶心坏了。现在很少再表现右派思想,甚至对国内的右派普遍没有好感。以至于有意无意地总和右派们唱反调。 举个例子。当全民都在说空气污染,谈PM2.5时,他并没有搞关于PM2.5的科普,而是发了一条说吸烟危害更甚于空气污染的微博。然后一连许多条微博都谈吸烟的问题,还顺带把“烟草院士”批了一顿。 因为总不好说空气污染无害,但又不甘看着右派们唾沫横飞洋洋得意——“那就说个更厉害的吧”。好似隔壁老李买了彩电,咱虽说不出彩电的不好,但夸夸楼上老王的家庭影院,心里也畅快些。 后来的刘莉莉事件,右派们一边倒地批张绍刚。他也不好说别的,于是就谈起刘莉莉对“英雄双行体”认识的错误来。方舟子向来是很少对小人物出手的。 “烟草院士”和刘莉莉,看似无关的两个人,横中老方一枪,原因其实相同。矛头对的还是右派:纵然不能抽你一嘴巴,也要喷口大蒜味,恶心恶心你。 韩寒有没有疑点?当然有。方舟子和他的战友们列举了很多,主要可分为两类: 1、因为超常,所以可疑。即中学生不可能做到怎样怎样。 2、因为矛盾,所以可疑。即韩寒等人文章中前后矛盾之处。 所谓“超常”,其实有很多解释,不一定是真超常。 例如,韩寒说自己曾“彻夜阅读《管锥编》”。《管锥编》是百万字的皇皇巨著,内容极多极繁,且以文言书写。一个中学生别说理解吃透,能通读一便也不容易。这有几种可能: 1、韩寒撒谎。 2、韩寒天赋过人,大大异于常人,异到令人不得不怀疑的地步。 3、“读过”,不等于“读懂”、“掌握”。百万字的书,即使是文言,花一个月时间,看一遍完全有可能。 4、“读过”,不等于“读完”。挑感兴趣的读几章,甚至随便翻几页,也是“读过”。 再例如,韩寒在作品中引用了许多中外名著名言。这也有几种可能: 1、这些作品他全部读过。 2、为了写小说临时去图书馆查阅的。 3、读过某些文摘类的参考书,其中包含所引用的这些内容。我曾有一本《中学生作文词典》,区区几百页,古今中外,从莎士比亚到山药蛋派,什么都有。 即使是真超常,也并非没有可能。韩寒的超常再可疑,也不会比25岁的劳伦斯·布拉格和父亲亨利·布拉格一起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更可疑。 2004年方舟子参与打假的“朱涵事件”和这次很相似。朱涵在南京大学物理系读本科的大三、大四两年,发表了八篇SCI论文,其中六篇的通讯作者是他父亲,北师大物理系教授朱建阳。方舟子认为这太超常了,必有“见不得人的地方”。 这种事,确实很可疑。我也觉得可疑,应该质疑。但在没有直接证据的情况下,我认为应止于质疑,而不是仅凭质疑就定性。 后来南京大学组织了鉴定委员会,对朱涵进行考察,认为朱涵有相当的科研能力和学术造诣。但方舟子觉得这是南京大学的包庇,并指出进行能力鉴定说明不了问题,只有证明科研确实是他做的,才有意义。 能力鉴定确实不能证明未造假。但是,什么样的证据才能证明未造假?造假,是可以证明的。但未造假则很难证明。 以论文抄袭为例,你只要找出和A论文雷同的B论文,且B论文发表在先,即可证明A论文为抄袭。但如果要证明A论文非抄袭,则需要证明A论文和世界上所有的论文都不相同。 这就是为什么不能让人自证无罪。 什么样的证据才能证明韩寒作品不是别人代写的?说真的,我想不出。 但在“朱涵事件”中,方舟子对这样一件仅是可疑,而无明确证据的事给出了定性的结论:“这个事件可以做为学校公然包庇造假的经典事例流传下去”。 所谓“矛盾”,也有很多解释,不一定是真矛盾。 例如,韩寒投稿作品常能获得发表机会,而在学校考试作文得分则不高。 这个看似矛盾的问题,其实有很多解释。例如,中国学校里对考试作文的判分,和报刊杂志编辑选稿的标准是否一样? 再例如,韩寒在不同场合,对一些时间、事件的描述有出入。这也有多种可能: 1、韩寒撒谎,因为记不住自己的谎言而前后矛盾。 2、十几年前的细节,很难样样记忆准确。 3、接受采访时,或出于少年人的浮夸,或仅是一时兴起,对记者的描述也有不实之处。 4、某些来源是媒体报道。媒体报道和事实有出入,是常见的事。方舟子本人也吃过这种苦头。 我们没有“人生录像”,不可能事事保存证据。每个人的过去,细究起来,都能找出重重疑点。每一个疑点,都可有多种解释。有证据,当然相信证据。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选择如何对待这些疑点,就决定了我们有怎样的内心,是怎样的人。 那么,韩寒究竟有没有人代笔?我不知道。但方舟子的“揭韩”,到目前为止,尚无一个明确证据。这和他以前多数板上钉钉的打假大相径庭。但他又似乎信心满满。这也有两种可能: 1、方舟子确实无证据,但由于某些原因,让他放弃了一贯的原则,仅凭想象也要“揭韩”。 2、方舟子手握铁证,但为了挖坑让人跳,为了多听几声“扑通”,所以暂时不放出来,到最后再撒大招,一锅端。 如果是第一种可能,我有些遗憾。 如果是第二种可能——我真不希望是这种可能,这已经和实事求是精神无关了,完全是文革式的株连手法。 说到最后,这事最终谁输谁赢呢?我觉得韩寒也许赢,也许输。但方舟子一定不会输。他说过:“要让我承认失败或犯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
方舟子散文集第一篇《是音乐之中无声的力量》的第二自然段,提到自己学校的校园之巨大是“全美数一数二的”。 然而从我查阅的资料看,美国校园面积最大的两所学校是杜克大学和斯坦福大学,再往下还有德州农工大学等若干所。方舟子就读的密歇根州立大学虽然也不小,但绝对不是“数一数二”。 方舟子这样严谨的人,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对自己的学校都不了解? 这是一件可疑的事。那是否需要质疑呢?见仁见智。 就我而言,我觉得不需要质疑。因为再严谨的人,也会有疏漏。且对自己的学校描述略有夸大,也是人之常情。更何况,散文不是史书,并不强求内容真实;散文不是论文,并不强求数据精密。 拿散文来“寻找证据”,似乎有些儿戏。若是文艺方面的门外汉所为,尚可解释为无知。若是故意为之,即使不说无耻,至少也不那么光明磊落。 有人署名“方尺规”写了《人造鲁迅!——献给睿智的方舟子先生》。文中对鲁迅先生的一些作品进行“寻找证据”,找出诸多矛盾,名正言顺地提出“人造鲁迅”的理论。读了之后,我觉得即便鲁迅先生复生,恐怕也难以自清。大家有兴趣可以看看。 当然,也可能有人认为疑点虽小,也需要质疑。这没什么不对,每个人对“可疑”的度量阈值不同。如果确实认为可疑度很高的话,不但可以质疑,也应该质疑。不过质疑也有方式方法的问题。 即使完全不考虑沟通技巧,最直来直去的质疑也不过是:“你昨晚怎么没回家?”而不是:“你昨晚和哪个臭不要脸的鬼混去了?” 在现实生活中,如果真想解决问题,想得到答案,而不是想闹一场,骂一架,我们一般至少会选择第一种质疑方式——如果不是更加礼貌、温和、委婉的话。我觉得网上应该也不例外。 另外,如我在前一篇《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中所述, 在没有直接证据的情况下,应止于质疑: “可能不是他写的”,“很可能不是他写的”; 而不是更进一步,仅凭疑点就下结论:“不可能是他写的”。 福尔摩斯看别人袖口上沾了白色粉末,就认为“足以说明他应该是一个教授”。如此断案当然是很酷很炫的。只是福尔摩斯这一套,可以写成小说看,不能当成事业干。 质疑之后——无论是自己提出质疑还是看到别人的质疑,首先要防止陷入“疑人偷斧”心态。“疑人偷斧”是《吕氏春秋》里的故事。有人丢了斧子,怀疑是邻居家孩子偷的。他暗暗观察,觉得那孩子走路鬼祟,神色慌张,说话支吾。总之,此时他的眼里,那孩子一举一动都像是贼。后来他发现原来自己把斧子忘在外面了。此时再看那孩子,就丝毫不觉得像贼了。 在面对下面这样一张信封上写着蓝黑色字迹、盖着蓝黑色邮戳的低分辨率的图片时,你能看出是字写在邮戳上,还是邮戳盖在字上吗?在进入“疑人偷斧”的状态后,你就能看出来。而且越看越像,越看越觉得特别明显,而且无法理解为什么别人都看不出来。 如果不能保持客观和理性,如果越想越觉得自己有道理,如果自动忽视不利于自己观点的信息,最后还可能认知失调——就是找到斧子后,仍然认为是邻居家孩子偷的,对自己把斧子丢在沟里的事选择性遗忘。 上世纪五十年代,有个邪教组织宣称某年某月某日世界要毁灭。信徒们有的辞去工作,有的变卖家产,坐等末日。到了那日子,世界当然没有毁灭。有趣的是,部分信徒比以前更虔诚了。他们有了一个新理论:自己的信仰感天动地,使世界免于毁灭。 心理学家利昂·费斯汀格研究这一现象后,提出了“认知失调”理论。当“为某信念付出很多”和“该信念被证实为假”发生冲突后,为了缓解失调感,人的内心可能会想方设法给信念找一个新理由——总能找到的。 认知失调和“嘴硬”不一样。 “嘴硬”是心里明白,嘴上不服。认知失调是从里到外都觉得自己满是道理。 人在进入认知失调状态后,是不太可能意识到自己认知失调的。所以我们也不太好说别人是不是认知失调——因为我们认为别人认知失调这个观点,可能恰恰是我们自己认知失调所产生的。 这件事困扰了我很久,终于想出了一个勉强的办法。虽然不能就某件事明确判断是不是自己认知失调,但也许可以帮助了解自己或他人是不是一个容易认知失调的人。 过去一周中,和别人不同的意见,有没有认为是自己错了的? 过去一月中,和别人不同的意见,有没有认为是自己错了的? 过去一年中,和别人不同的意见,有没有认为是自己错了的? 过去一生中,和别人不同的意见,有没有认为是自己错了的? 一个都没有?那么,你有可能是一个从未犯过错误的人; 或者,可能是一个容易认知失调的人。 |
这是写完《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和《只恐双溪蚱蜢舟,载不动许多愁》之后,对几个衍生讨论的一些想法。 什么是观点中立?我理解的观点中立,本质应该是客观,不是各打五十大板。 譬如说,你看到小丽哭着说小明抢了自己一个棒棒糖,然后谈对这件事的看法: “我看见小丽抓着一张糖纸在哭,说糖被小明抢走了。同时我还看见小明手上有一个棒棒糖,花纹和小丽手上的糖纸一样。小明有多次抢糖的前科,小丽没有诬陷别人的历史,所以我倾向于相信小丽的话”——这个叫中立。 “小丽那么伤心的情况下还能逻辑清晰地说清被抢的事,显然不可能”,或者“从小明抢棒棒糖这件事不难看出,去年金库盗窃案也很可能与他有关”——这是不中立。 “小明抢糖是不对的,但小丽当着别人面吃糖诱人犯罪也不对”——这叫和稀泥。我以为,和稀泥之害,比不中立还大。 有人把这件事上对双方的支持和文革中分派系互斗联系起来,认为多么多么可怕。“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话并非始于文革,这事也并非始于文革。先秦之各家掌门,五四之各派学者,意甲之各队球迷,超女之各人粉丝,掐起来也是不亦乐乎。这几个里面,球迷之掐算顶可怕的了,但跟文革比起来,连根毛都不是。 文革的问题不在于人分派别,而在于文革本身。再搞个文革,原本人畜无害的张靓颖“凉粉”和李宇春“玉米”也会去弄几挺机枪互相扫一扫。 几乎每场事件发展到后来都会出现一种智者。他们的六字真言是“认真你就输了”。一切都有目的,都是炒作,都是忽悠,都是虚伪,都为挣钱,都无意义。所以举世皆傻我独精。所以,都别嚷嚷,听我嚷嚷。 有人说这是“犬儒”,我觉得不太合适。犬者忠义有情,儒者心怀天下。称他们为犬儒,既侮辱犬,也侮辱儒。 以我的个人经验来看,若见人下围棋玩得不亦乐乎,但自己既不很会下,也看不十分懂,插不上半句话,便怒吼一声:“几个破石头子儿点来点去有什么意义”!这样,确能心情大好,午饭也可多吃半碗。 方韩事件只是一个素材,讨论这个,和我们讨论历史上某人和某人的情史,某派和某派的论战,某国和某国的贸易一样,无大差别。既不更有意义,也不更无意义。就是一种智力活动。 史前人类在吃饭还成问题的情况下,就开始在岩壁上绘画;在工具还很粗糙的情况下,就开始在上面装饰花纹。我们今天跑很多里路去研究很多年前原始人的壁画,花很多美元去给很多光年外的星系拍照——正是这些无关柴米油盐,或者可以称作“毫无意义”的事,使得人类异于禽兽。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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